導演想說的真假,不是開始就告訴你們了嗎?

定是妖魔邪祟所為的言辭不會出現在史書裡,天子也隻能死于風邪。

《甄嬛傳》結局裡甄嬛嘲諷皇後:“他日史家公筆,前朝、後宮,都不會有你隻言片語。”

除了幫甄嬛享受着蘸滿諷刺的勝利,哪裡配稱公筆?

在努力維持的幻相下,出現一個白樂天,“我不幹了。”

...

可是劇情安排卻又顯得詭異,如此灑脫一人,炫耀的資本居然是考試成績和能做大官,而且要拉住沒見過幾次的異國友人詳細介紹志向不凡、輕視富貴。就好像每天戴森、IPAD、全麥面包、萬寶龍如數家珍的人,還要大義凜然在報紙上斥責别人“你們不過是假精緻!”。

這和故事結構有關。原著作者夢枕貘的《陰陽師》與《妖貓傳》共享類似套路——兩名男主,會法術的灑脫出世,不會法術的純真熱情。但是比起設定裡就認識多年的晴明和源博雅,白居易和空海想搭夥作伴實在不可思議。

再加上電影節奏與時長限制,白居易開場幾分鐘異常自來熟,空海也表現得輕浮多過空靈。某種服務場所胡玉樓前,兩個年輕人講着黃色段子異常興奮,或許這番操作對兩人彼此熟悉幫助巨大,卻怎麼想怎麼詭異非凡。幸虧有空海後來一番舞蹈,開始切入正題。

入題後,表現倒不像之前那樣慘烈。

前半段的陳雲樵與春琴,後半段的李隆基與楊玉環。重複男人的虛僞與謊言,重複紅顔的綻放與凋零。

長安似乎還是長安,花萼相輝之樓牌匾腐朽,少年郎與美嬌娘依舊光鮮,依舊尋歡作樂。

一旦夢魇降臨,他們習慣于把事情怪到身邊女人身上,通過暴力或是權謀來轉嫁恐懼。陳雲樵忘記妖貓,李隆基忘記安祿山,好像掐住春琴的脖子或是騙楊玉環插下銀針,他們還是呼風喚雨的宇宙之王。

所以《妖貓傳》不算合格的偵探故事,他講述的不過是反複現身的人性之惡。而且從找到阿倍仲麻呂的日記一刻,過往“真相”徑直浮現,沒有一波三折,沒有故布疑陣。

盡管這個“真相”可能也是真真假假、也有也無。

就像影片對應着《長恨歌》中不少情景的反面。

花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

三十年裡念念不忘貴妃的白鶴少年,卻是把翠翹收藏得無比仔細。

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憐光彩生門戶。

《妖貓傳》回避楊家昌盛,隻給楊國忠一個人頭的出場機會,其他人則在台詞裡領走便當。

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

《妖貓傳》裡偏偏是唐玄宗自己敲鼓迎接安祿山。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

不是他救不得,是他從未打算救。貴妃屍身仍是精緻,勒痕都是後來僞造,“像睡着了一樣”。唐玄宗的血淚恐怕要到妖貓回京報複那一刻,才真正流出來。

若是把空海和白居易對比為《長恨歌》中的臨邛道士鴻都客,更是一個天大諷刺。他們沒見到貴妃魂魄,隻得到一個帝王薄幸的“真相”。

可讓貴妃穿越千年不死的,恰恰是白居易的《長恨歌》。

真相已經了無懸念,神魔鬥法又如何?

然而,法術與奇幻從來不是夢枕貘故事核心,《妖貓傳》也如是。神魔未曾鬥法,全劇幻術頂點應當算極樂之宴和結尾的複刻極樂之宴。也都并非對抗。

所謂“屍解大法”,也隻落得個名字吓人。

一團黑煙的蠱毒蟲更是劇情說明而非戰力标準。

主角空海不同于安倍晴明,一個出場就是術法頂尖,一個隻是欲求無上密的普通幻術師。

并沒有《成龍曆險記》裡“用魔法打敗魔法”,空海絕不是鑽研幻術三十年的白鶴少年對手。若說真有較量,也是在對世界、真僞、人心的理解上。

真正破解妖貓三十年心魔的,也隻是空海一句“她不是那個身體也已經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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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憾這一句沒有被安排一個明顯的停頓。白居易的表情也消散在模糊的鏡頭技巧中。

以至于我在屏幕前萬念郁結幾乎要按暫停,妖貓神情自若又一次出手傷人才在半空放棄。

這一刻裡,台詞,情節,表演,要傳達的情緒已經到達應到之處,哪怕我再不喜歡對妖貓CG的安排,這一幕也是全戲頂點。

《妖貓傳》的台詞其實不算絕好,談不上文采又不算通俗至極。但那一句“她不是那個身體也已經很久了”卻剛剛好。

她不是那個身體已經很久了,那她到底是什麼?

生命?風華絕代?抑或是極樂之宴?

極樂之宴最後,安祿山和玄宗相互較量。曾經沒有尊卑的極樂,統統豎立在一旁,毫無氣息。

...

這是極樂之樂的較量,這是包含痛苦與黑暗的秘密。

這樣的極樂之宴夠不夠稱作大唐的驕傲?若不配,誰才是大唐真正的驕傲?李白?抑或是楊玉環?

可楊玉環承受的實在太多,甚至貴妃安詳死去也是個謊言,椒房宮女隻見到美人永久睡去,卻不曾知曉厚重棺椁裡道道血痕有多痛。

她沒有那麼大無畏,她一切都明白,可也終究沒那麼堅強。

她為大唐而死,大唐卻隻有一隻貓聽過她的哀嚎與恐懼。

高喊引刀成一快的,最終露了怯。滿嘴誓言與大義的,舍不得捐出僅有的皮鞋。念念不忘誓言的李隆基,也隻是蝸居錦衣玉食之中想念貴妃。

她承擔盛唐衰落的罵名,見證枕邊人為那份“極樂之樂”如何不惜一切。

人性深處有無盡黑暗,光鮮背後也有痛苦的秘密。所以那個身影才要美得壓過盛唐,可即便楊玉環也終究擋不住黑暗湧動。

可是黑暗不值得歌頌,問白龍丹龍是不是白鶴少年的楊玉環值得。

哪怕三十年後隻有一個白居易還記着貴妃,他也做到用一首《長恨歌》讓楊玉環再活一遍,這一次就活到今日,甚至還會更久,也一定會更久。

盛唐一定會衰落,哪有長生不滅?

可衰落不如盛唐可愛,更不如楊玉環。

她不是那個身體已經很久了。可就像丹龍三十年後說的,貴妃确是永遠的貴妃。

所以啊,《妖貓傳》其實也沒有講真假,也沒有分辨摻着真的是不是假,都是假的還有沒有真……

這個故事裡根本不想要一個不容置疑的“真相”,隻想傳遞那些讓人堅信為“真”的事物。

她不是那個身體,她是永遠的貴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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