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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秒鐘》号稱是張藝謀的回歸之作,實際上,也算是風格上的回歸,抛棄精緻化的表述,簡單粗暴的鏡頭語言,自有其蠻橫的力量。張藝謀的審美一直是中式的,西北的,俯視的,洗淨鉛華之後,貼合自己審美的表達,顯得更自然更流暢。就電影的畫面和鏡頭語言來說,我是喜歡的。場景放在荒蕪的西北沙漠,開篇鏡頭就是一座又一座沙丘,綿延不斷的黃沙中行走的小小的人,沙海無邊,人力有限,主人公的渺小和沙漠的廣袤形成鮮明對比,極端的生存環境隐喻了主人公生活的危險,在莫測的環境中,小小的人頂着酷熱和幹渴走在看不見希望的小路上,他要幹什麼?心中懷着什麼信念?

謎一般的主人公穿過莫測的沙海,來到小鎮上,鬼鬼祟祟停留在電影放映室門外,遇見了同樣鬼鬼祟祟的女孩。張九聲鬼鬼祟祟,是因為他的身份見不得光,一旦被人覺察,就會失去自由。劉閨女鬼鬼祟祟,是邊緣人物的自我放棄,生活從一個谷底跌落下一個谷底,無限下沉的時候道德和堅持都可以放棄。兩個鬼鬼祟祟的人相遇了,一個要看電影,一個要偷片子,兩人的立場南轅北轍。張九聲追逐着劉閨女從夜幕追到黎明,從沙丘追到公路,從步行追到乘車,片子幾經易手,總是一個窮追不舍,另一個誓不松手。這段長達十多分鐘的追逐是詩意的,帶着濃濃宿命感。

張藝謀擅長拍追逐,不論是《我的父親母親》中章子怡在林間喜悅的小鹿般的奔跑,還是《一個都不能少》追着拖拉機和汽車的瘦小身影,他的電影裡充滿了這類永不放棄的倔犟少女,或是追尋戀人,或是追尋學生,或是追尋公義,少女們純粹熱烈的追尋撐起了電影的骨架。在《一秒鐘》中,追逐不再是少女單方面的表演,不再是明亮的無所求的單方面的追逐,而是中年男人張九聲和孤兒劉閨女雙方的角逐,對比張藝謀以往的女主角,劉閨女這個角色更野蠻,更具獸性,小女孩蓬頭垢面,髒兮兮的衣物,不去看那雙水靈靈的眼睛,不聽那尖細的嗓音,根本看不出是女孩。一見面就偷東西,打不過就要動刀子,還會背地裡出陰招打悶棍,點綴着枯黃駱駝草的荒漠上,這個有着無畏眼神的孩子根本就是個狼崽子。張九聲從一開始下狠手,到發現她是女孩子後留手,再到後面扔鹹菜給她吃,對這個搶片子的敵人心腸一點點變軟,歸根到底不過因為她是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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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車上,張九聲編了一個謊話,說自己是劉閨女爸爸,孩子不聽話,賭氣離家出走,話語間完全是個恨鐵不成鋼又擔心女兒的樸實父親。司機按着劉閨女頭要她叫爸爸,認錯。劉閨女吃了個悶虧,即興也編了個故事。在她嘴裡,她爸是個陳世美,為了外面相好的,抛下老婆孩子,老婆病死了,孩子找上門來,卻依然不管,任由相好的追打自己年幼的兒女。這兩個故事,都是編出來的,卻也都是真的。張九聲拼死護着的那部22号,裡面有他女兒的鏡頭,他曆經艱險來到第二場部,為的就是看一場電影,看看他的女兒。他因為犯了錯誤,老婆劃清界限和他離婚,女兒也帶走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的女兒是出走了,走的和他是兩條路。劉閨女住在破爛的小院子裡,家徒四壁,除了年幼的弟弟再無其他親人,姐弟倆相依為命,連劉閨女劉弟弟這二個名字都是随口取的,她也的确是被自己父親抛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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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邊緣人湊到一起,對視過眼神,迅速就認出對方來,劉閨女是第一個叫破張九聲‘壞分子’身份的人,張九聲是第一個主動向劉閨女提供保護的人,他們原本敵人的關系變得模糊,摻雜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任何和一點點心酸在裡面。相比起這兩個深陷在厄運裡的大小困獸,範電影的角色弱了許多,這個人太過文明,太會講大道理,太懂得算計,所以孱弱不堪,近乎于可笑。張九聲看電影是為了看女兒,劉閨女偷片子是為了編燈罩,隻有範電影,是真正依托在電影之上的,電影是他的工作、身份、榮光,沒了電影,他什麼都不是,所以他必須利用好電影的一分一秒,利用的徹徹底底,為自己造勢,為兒子開脫,為未來謀劃。張九聲、劉閨女和範電影集合在一起為弄髒的片子清洗時,是電影裡為數不多的輕松畫面,皮影戲一般,人們上上下下,水流潺潺,蒲扇輕緩,仿佛一切等待都是為了幸福,而幸福就在觸手可及的不遠處。

張九聲費盡心力追來的片子,範電影舉全場之人忙活了一個下午,劉閨女高風亮節的完璧歸趙,22号片子裡的畫面卻隻有一秒鐘。東風糧店,14歲的女學生,紮着兩個麻花辮,笑呵呵扛着面袋一閃而過。張九聲在放映室的小窗口裡,看着那劃花的片子潸然淚下,一遍又一遍。範電影說,再看一遍還是一秒鐘。張九聲不為所動,刀子的冷光刺破昏暗的房間。範電影于是把片子連在一起,給他循環播放。東風糧店的新聞不停出現,一秒鐘過了,又是一秒鐘,張九聲看着電影裡的女孩,沉浸在不辨虛實的幻夢裡。劉閨女站在椅子上,問,哪個是你閨女。張九聲卻不敢用手去指。劉閨女看着幕布上出現的少女,在影片的一片頌揚聲中嗤笑:也不怕被面袋子壓死!張九聲暴起,一腳把她踹翻。馬上又後悔,去拉她起來。兩人繼續看着那一秒鐘反複播放,卻沒人再提及女兒。

電影名叫《一秒鐘》,‘一秒鐘不夠’這句台詞是點睛之筆,可是核心講的不是電影,至少不是電影裡的這一秒鐘。我倒是覺得,電影的核心是追尋。追尋被剝奪的逝去的回憶,追尋殘生所存在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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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九聲的女兒,是早就不在了的,那封皺巴巴的信,跋山涉水穿越荒漠,不過是想在電影裡最後看一眼女兒。他走的時候她隻有八歲,六年過去了,她長什麼樣他都不知道,可他再也見不到她了,他隻能在這一秒鐘的膠卷裡去凝視自己的前半生,自己作為人的感情,作為父親的愧疚和悲痛。劉閨女的爸爸,也是不在了的。他們兩人被保衛科的人亂棍打倒,背對背捆綁在電影院裡,劉閨女看着電影裡女兒找到爸爸的橋段,羨慕地說,我想我爸了。隻有一個東西再也不在的時候,才需要借助外物來追憶。這一幕,黑燈瞎火的放映中,頭破血流的兩個人,卻有了絲父女的感覺,至少在那一瞬間,他對女兒的愧疚,她對父親的追憶,是實打實的,要不怎麼理解這種惺惺相惜。張九聲願意為劉閨女和劉弟弟出頭,甚至在逃出包圍後又返回電影院,難道不是在劉閨女身上看到了自己女兒的影子?劉閨女放棄了偷片子的打算,把拿到手的22号片子交到範電影的放映室,難道不是被張九聲對女兒的感情所打動?他們雖不是父女,卻勝似父女。

這是一個失意人抱團取暖的故事,一個失去女兒的中年男人遇到一個失去父親的稚齡少女,那卷被命運銘刻的22号片子把兩人聯系到一起,至此他們的命運糾纏在一起,再也分不開,這個世界上隻有她能懂他,也隻有他能懂她。她聽到他在押送途中的嘶吼,翻過沙丘撿起那張包着膠卷的報紙;他知道她的心思,臨走時拜托範電影把那個膠卷燈罩送給她。陽光下的膠卷很美,陽光下的沙礫也很美,但那片被反複追尋的一秒鐘,永遠掩埋在沙礫之下。

故事裡,沒有人追尋到結果,追尋這個行為的意義也被解構。家庭已然破碎,人生已被打斷,逝去的感情再也不會回來,就像死去的人不能複活,作為人的存在也被抹去,糧店楷模女學生的相貌被沙礫掩埋,逃出來的張九聲走在被押送到農場的路上,獸一般的劉閨女依舊要回到那個冰冷的洞窟一樣的家裡,什麼也沒改變,甚至那一秒鐘到底存不存在,也不得考究了。意義的湮滅,就像行走在沙丘上的人影,無論你是昂首闊步,還是連滾帶爬,總是會被沙漠吞噬掉,化作沙礫其中的一顆,淹沒在蒼茫荒漠裡。

這是個徹頭徹尾的悲劇。故事裡,溫情太少,殘忍太多,那一點點的人性不足以點亮遍地沙礫。我更願意相信,膠卷被掩埋後的黑屏是結尾,穿着新棉襖梳着麻花辮的劉閨女太過符号化,也失去原本粗粝蠻橫的力量,卸掉尖刺的玫瑰不會變得更美,反倒讓人心痛,穿着新衣服拴着白毛巾的張九聲走在那片沙漠上,已毫無意義,甚至換了清潔面孔的他們,也失去了曾經的默契。天涯父女隻停留在那困獸之鬥的四目相對中,那随着招手滾落的淚水,那烈日下拼死回頭的執拗,我們都知道,失去了永不再回,消解了的再無痕迹。一秒鐘,就真的隻有一秒鐘。

首發于公衆号:不談情隻Y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