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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宗城

号稱曆史正劇的《大秦賦》播出後,豆瓣評分從8.9滑落到7.5分(截至發稿),從開播之前萬衆期待,到播出将近四十集,就連《大秦帝國》系列的觀衆也加入批評行列。該劇的問題不是在于扭曲曆史,而是它的藝術品質存在很大問題。

本篇文章,筆者将一一梳理《大秦賦》在劇本台詞、結構乃至整體思路上的問題,說明它非但不是曆史正劇,在藝術品質上也存在較大缺陷。随後,我們将回溯曆史正劇的過往,探明曆史正劇從繁榮到衰弱,它所存在的根本局限。

某種意義上,《大秦賦》之所以能赢得如此高的關注度,首先源自《大秦帝國》系列的火爆,但更進一步在于:中國曆史劇整體的低迷,造就了“蜀中無大将廖化作先鋒”。

1、劇本是《大秦賦》的核心問題

曆史正劇這個概念從提出之日起,就經曆了很多非議。國内最被推崇的幾部曆史正劇,都存在大量虛構情節。比如《雍正王朝》是改編自二月河的曆史小說,《大明王朝1566》虛構了“改稻為桑”和“毀堤淹田”,近年來熱門的曆史劇《大秦帝國》系列同樣改編自作家孫皓晖的曆史小說,與真實曆史有所出入。

但這問題不大,如果編得精彩、到位,觀衆依然會買賬。所以《大明王朝1566》赢得了豆瓣9.7的高分,《大秦帝國》的第一部《裂變》也有豆瓣9.3分的口碑,但為什麼到了《大秦賦》(原名《大秦帝國之天下》),評分就出現了滑鐵盧?原因無他,正在于質量存在較大問題。

①台詞本身不過關

首先是最基本的劇本上。一部曆史劇的好壞,基礎在于劇本水平。《走向共和》《雍正王朝》《大明王朝1566》能成功,離不開劇本的出衆,而《大秦賦》最要命的問題,是它雖然署名編劇是李夢(《大秦帝國之縱橫》的編劇),但呈現效果和原劇本有很大出入。證據就在于李夢早先出版的紙質版小說《大秦帝國之始皇帝》,這本小說就是按照劇本的結構寫的,從中我們能看出李夢版劇本的大緻模樣。但對比電視劇的台詞,李夢的劇本顯然更加典雅、克制,而電視劇的台詞不但過于白話文,而且缺乏韻味,折損了劇作的曆史質感。

相比之下,在電視劇中,觀衆能看到的“雷人台詞”筆筆皆是,這些“雷人台詞”的普遍特點是:表意直白、腔調别扭,且不符合當時曆史語境下的邏輯。比如:劇中的秦始皇嬴政親口說:“寡人絕不要做第二個昭襄王。”

但無論是曆史,還是原著小說,秦王政對爺爺秦昭襄王都非常尊敬,秦昭襄王在位期間,秦國國力也蒸蒸日上,因此劇中出現這段話,既不符合曆史語境,也不符合嬴政這個人的特點,屬于修改李夢劇本的編劇“魔改”。

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再舉一個觀衆普遍吐槽的段落,劇中,鹹陽傳出流言,說秦始皇嬴政是呂不韋的兒子,嬴政知道後,私下找到呂不韋說:“你若是我的生父,我願意跟你一起離開秦國,願意跟你浪迹天涯!”

且不說在一部标榜曆史正劇的作品裡,大肆渲染野史内容就折損了嚴肅的質感,即便加入這段,台詞也可好好斟酌,而不是現在這樣古風無存,留下一股《還珠格格》瓊瑤劇的氣息。在一部曆史劇中,台詞照顧觀衆而改得白話文,這當然是沒問題的,但怎麼把白話文寫得精彩、有韻味,這才考驗一個編劇的功力。舉一個正面例子:

在曆史劇《大明王朝1566》中,劉和平寫的白話文是這樣的:“古諺雲‘聖人出,黃河清’,可黃河什麼時候清過?長江之水灌溉了兩岸數省之田地,黃河之水也灌溉了數省兩岸之田地。隻能不因水清而偏用,也隻能不能因水濁而偏廢,自古皆然。這個海瑞不懂這個道理,在奏疏裡勸朕隻能用長江而非黃河,朕豈可乎?

反之,黃河一旦泛濫,朕便治理,這就是朕為什麼罷嚴嵩殺嚴世蕃等人的道理;再反之,長江一旦泛濫,朕也要治理,這便是朕為什麼要罷黜楊廷和、夏言,殺楊繼盛、沈鍊等人的道理。比方這個海瑞,自以為清流,将君父比作為山,水卻淹沒了山頭,這便是泛濫。”

你會發現,《大明王朝1566》的台詞不是文言文,而是讓今天人看得舒服的白話文,但它同樣能古意黯然、微言大義,相比之下,《大秦賦》的台詞到目前為止都沒有令人稱道的地方,不僅表意直白,在輸出價值觀時也空洞造作,猶如中學生寫的軍訓心得體會。所以首先在台詞上,《大秦賦》就不過關。其次是劇作結構上,《大秦賦》也出現了很大問題。

②結構主次不分:宮鬥戲、言情戲喧賓奪主

一部曆史劇能否雅俗共賞,劇作結構起到關鍵性的作用。成熟的劇作結構不僅能讓觀衆很快明白主次矛盾,而且能将曆史變得生動,使觀衆看得津津有味。

比方說《大秦帝國之裂變》的結構就很清晰:商鞅變法,秦孝公開啟秦國質變的序幕。秦孝公和商鞅這一對君臣就是當仁不讓的主角,而圍繞變法産生的沖突,就是劇作的主要矛盾。

又比如《雍正王朝》,同樣是講改革,分成兩大部分:九龍奪嫡和雍正革新。九龍奪嫡引出整個王朝的危機,襯托出雍正改革之艱難。雍正革新就是解決問題,深化觀衆對雍正這個主角的理解和同情。即便是沒看過史書的人,對這部劇也能很快明白。

反觀《大秦賦》,當觀衆滿心期待看到秦國東出、統一六國時,它呈現的是什麼呢?這部劇除了開頭幾集辛柏青飾演的秦莊襄王戲份較為出彩,等到莊襄王下線、少年嬴政即位後,該劇的主線就放在冗長、拖沓的秦國宮鬥上,其中夾雜了“霸道總裁愛上我”式的言情、王室内部的暗戀與争鬥,兩集可以說完的劇情,硬生生拉長到四十集。而秦滅六國的劇情,僅僅在五十集之後才姗姗來遲。

在嬴政的成長生涯中,呂不韋幹政、嫪毐與趙太後淫亂的确是兩個重要事件,但是如果僅僅濃墨重彩地渲染秦國宮廷内部的鬥争,而沒有将視野拉長,着眼在秦國和六國的長期博弈,那麼整部劇非但在格局上變小,在結構的主次上也會出現問題。說到底,觀衆的主要興趣在秦國統一,絮絮叨叨講秦國内鬥,以及秦始皇的愛情,并不足以留住觀衆。更何況,這部劇呈現出的宮鬥水平遠遠不如《甄嬛傳》。

《大秦賦》前四十集,宮鬥劇情多過六國戲,網友驚呼:“趙王都比嬴政專心搞事業!”

如果,《大秦賦》能把言情搞得像《大明宮詞》那麼悲怆動人,觀衆也可以接受,可它能力上達不到,一部曆史正劇,愣是拍出了老套偶像劇的質感。試問,觀衆沖着秦滅六國點進來,看到的卻是注水豬肉一般的劇情和充滿帝王意淫的言情戲,焉能不感到失望?

而在大量宮鬥、言情戲的擠壓下,六國戲分大量縮水,戰國末期六國的幾大重要人物,例如信陵君魏無忌、趙國大将李牧、楚國名将項燕等,都被呈現地浮光掠影,令觀衆無法深刻感受到人物的魅力。一部曆史正劇,不給予反方足夠尊重,正方的勝利也就顯得淺薄。秦國一統天下的過程,其中的艱險、複雜,必須是在對六國有豐富呈現的基礎上,才能表現出來的。而當《大秦賦》選擇醜化、矮化六國,秦國一統天下的勝利,也就變得不再那麼令人動容,而像是一盤冗長的流水賬。

③人物選角和服裝上也令人遺憾

本來,如果劇本到位,主角選得一般,服裝跟當時的朝代不符,觀衆也是可以忍受的。中國曆史劇,沒幾部服裝選得正确,就連被稱作曆史神劇的《大明王朝1566》,服裝也是錯的。但如果劇本不行,人物選角和服裝就會像連環暴雷,一個個拉低觀衆的容忍程度,《大秦賦》就是一個典型例子。

該劇的主角毫無疑問是秦始皇嬴政。所以嬴政由誰出演,決定了這部劇的主線能否撐住。但張魯一再怎麼努力,都不大符合嬴政的氣質。盡管有人找出當年《史記》對嬴政外形的描述,聲稱張魯一比較貼和嬴政的外形,但細看表演,張魯一更多是演出了一個少年君主的魯莽、意氣、野心,卻沒有演出嬴政這個千古一帝給人的強大壓迫感。嬴政之所以令人震懾,是因為他是中國曆史上的第一位皇帝,在他三十歲的年紀,就完成了肅清政敵、統一六國的大業,這樣一個君主,沒有強大的馭人之術是辦不到的,但張魯一本身氣質就不是這個感覺,加上尴尬的台詞,就離陰鸷雄猜的帝王更加遙遠。

相似的問題出現在朱珠飾演的趙姬上。朱珠柔媚有餘,王後之氣不足,讓她演嬴異人的妻子、未來秦國的太後,怎麼看怎麼不像。加上朱珠演多了現代職場劇,對曆史劇涉獵不深,她在《大秦賦》中的台詞和表演習慣,其實還是有明顯的現代劇痕迹。

至于該劇的服裝,隻能用偷懶二字形容。有心人隻需要查一查《大秦賦》和三國古裝戲《軍師聯盟》的服裝相似度,再對比《大秦帝國》系列過去的服裝風格,就知道問題出在哪裡。

說到底,這部劇的核心問題在于劇本,劇本被“魔改”,導緻語言、結構和人物邏輯都出現了問題。而當劇本不行,人物和服化道問題也就無法被掩蓋。

《大秦賦》标榜自己是曆史正劇,最終卻是既不尊重曆史,也不是曆史正劇,在藝術品質上也存在較大問題,縱然是昔日歌頌“糾糾老秦,共赴國難”的觀衆,在看到這樣的作品後,也隻能黯然歎息。

2、《大秦賦》的深層次局限,也是帝王戲的根本問題

劇本的失敗導緻了《大秦賦》評分的高開低走,但即便《大秦賦》解決了上述問題,筆者依舊認為:《大秦賦》乃至整個《大秦帝國》系列有很大局限。

《大秦帝國》系列是好劇嗎?當然。但如果說這個系列是曆史劇中的頂尖之作,我會持否定意見。因為在這一系列以君主/帝王為主角的作品中,我們看不到深入的對統治階層的反思,也看不到天下百姓的真實境況,我們看到的是群雄逐鹿的刀光劍影、諸侯變法的艱辛坎坷,還有一個個殺人如麻的君臣,如何以耀眼的地位出現在曆史中央,但那些苦難的百姓——曆史上跟我們更相似的平民,卻在一出出帝王戲中缺席或者邊緣化,而這不僅是《大秦帝國》系列的問題,也是二十年來,以帝王為主角的中國曆史劇的固有局限。

早在上世紀九十年代,《雍正王朝》就拉開了對皇帝歌功頌德的序幕。那時候曆史劇的高頻率台詞是:“為什麼他們都不理解朕?”

學者秦晖在當時寫道:“号稱‘曆史正劇’的《雍正王朝》,它以大投資、高檔次、權威參與、台長制片、‘大片’派頭、‘主旋律’駕駛、輿論宣傳加上市場炒作,掀起了空前的‘雍正熱’。”然而,“電視劇中的雍正與二月河小說中的形象已判若兩人,而與曆史上的雍正更是相差萬裡……”

《雍正王朝》在當時的熱度,以及它歌頌君王所引發的輿論争議,屢屢見于學者的回憶。北京大學人文特聘教授戴錦華曾說:“90年代中期,我有一個非常清晰的印象,有一次一個很着急的事我打電話給李陀先生,李陀先生說過半小時再打;我轉而打給汪晖先生,汪晖先生說過半小時再打。等我們再見面,我知道他們都在看《雍正王朝》。”

在一次名為《複得的和複失的:曆史與文化記憶》的演講中,戴錦華繼續提到:“《雍正王朝》熱播期間,導演曾說,‘這部戲我沒想說别的,隻想說一件事,當家難呐!’這讓我感到非常震驚,因為在我整個成長,甚至直到死亡的過程中,我從來沒有想過,要站在當家者的角度去體會當家有多難;相反,我想的永遠是像我一樣的草民在種種權力的擠壓下生存得有多難。我受到的所有曆史教育都是要教人傾聽曆史的無聲處,而不是傾聽大人物的洪亮言說。”

圍繞《雍正王朝》展開的争議也暴露出曆史正劇的尴尬。它們名為曆史正劇,實為以帝王為主角的曆史傳奇劇。在中國,被稱作曆史正劇的往往是在主流平台播出,具有政教宣傳意味的曆史大戲。從《雍正王朝》《康熙王朝》《乾隆王朝》的“清朝三部曲”,到《漢武大帝》《貞觀長歌》《大秦帝國》這樣的君主大戲,它們不乏對君主的歌功頌德,而朝堂之外的存在卻被邊緣化。這不僅暴露出創作者在劇作上的偷懶,也體現出曆史劇長期存在的局限:依舊是從君主或士大夫的角度想問題,而沒有站在批判封建王朝的高度上。

當奮六世之餘烈的秦國成為正面的主角,六國子民的犧牲就都成了曆史車輪碾過的灰塵。從《大秦帝國》對赳赳老秦的歌頌,到《清平樂》的盛世圖景,大國崛起、天下太平,依然是中國曆史劇最着力描繪的圖景,而對統治者的歌頌、對權力中心的渴望,是一部部曆史劇難以掩飾的狂熱抒情。

3、曆史劇也曾有過反思時刻,但戛然而止

曾經,中國并非沒有反思封建王朝、揭露出帝王社會“吃人本質”的深刻作品。例如《走向共和》《大明王朝1566》《大明宮詞》,它們都對帝王社會的弊病進行了深入的反思。

那是在千禧年初中國文化風氣相對寬松的年代。曆史劇以改革和反思作為基調,一度呈現出了難得的對帝王的批判。比如在《大明王朝1566》中,主人公海瑞不再是一個維護君父的封建官僚,而是一個勇于把矛頭指向皇帝的勇者。他“嚴黨要參,皇上要谏,緻君父為堯舜,免百姓之饑寒。君為輕,社稷次之,民為重。”

所以他敢說:“曆來參劾嚴黨者都因牽涉皇室反罹其禍。我看恰恰相反,就是因為他們隻敢參嚴不敢直言天下之大弊,才使得嚴黨能夠藏身大弊之後肆行貪墨而不倒。天下大弊不革,倒了一個嚴黨還會再有一個嚴黨!”

《大明王朝1566》象征着當年曆史劇的高峰,但該劇在湖南衛視播出後收視慘淡,宣告了中國曆史劇黃金時代的結束。在那之後,中國古裝劇的主流變成了宮鬥和言情,很多劇說是曆史劇,實則是打着曆史幌子的古裝言情劇、宮鬥劇。陳寶國、張志堅、黃志忠、王繪春等曆史劇演繹的高手,更是一度無曆史劇可演,輾轉到其他劇種。

2008年以後,曆史正劇進入漫長的衰弱和轉型。經濟危機、審查壓力、網絡對電視的沖擊,以及曆史劇制作成本的高昂,讓其陷入低谷。

與此同時,業内也面臨一個優秀曆史劇作者難産的問題。曆史劇,導演和編劇是核心,其中編劇更是重中之重。《大明王朝1566》《北平無戰事》《人間正道是滄桑》等曆史劇都因為出衆的劇本而打下基礎,但中國編劇在業内的地位卻并不高,曆史劇編劇面臨了人才匮乏的狀況。

一個優秀的曆史劇編劇,需要擁有紮實的曆史、政治、經濟和文化知識。深刻的曆史劇不隻是隔靴搔癢,它還有對一個朝代政治秩序的理解。中國懂寫曆史戲的編劇太少,那種既懂曆史,又懂藝術,還能拐着彎把話說透了的,那更是少之又少。

這些原因加起來,導緻了深刻的電視劇變少,深刻的曆史劇,更是一年難出一部了。所以這個年代的曆史劇迷,很難有不懷舊的,當年,很多演員拍完《大明王朝》,都說像做了一場夢,很久沒緩過來,如今,這種夢一般的、錐心刺骨的曆史劇,市面上基本拍不出來了。

中國的曆史正劇從年年出精品,變成了兩三年才出一部大制作。以至于今年《大秦賦》剛播出時,很多劇迷才會感慨:“終于有一部能看的曆史正劇。”

正是因為曆史正劇衰落了,《大秦賦》才能堂而皇之标榜自己是曆史正劇。可是即便不衰落,曆史劇的問題依舊是存在的,那就是津津樂道于統治階層的鬥争,卻對底層的苦難缺乏共情,歌頌殺人如麻的君臣,卻拒絕給盛世蝼蟻更多筆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