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鐘愛第六代導演的現實主義作品,對這部在柏林電影節一舉拿下“雙熊桂冠”的《地久天長》更是格外期待。即便打破華語片記錄載譽歸來,這類影片依然不是8線城市觀衆的首選,周末的黃金時段,一個99座的小廳也隻坐滿了4分之一,且很多是年紀稍長的觀衆。在之後漫長的3個小時裡,前排大叔在中場便持續發出了鼾聲。也許懷舊和追憶早已不是他日常生活中該有的主題,電影開始節奏較為緩慢、劇情也有些平淡,難免讓不習慣類似觀影體驗的人覺得意興闌珊。我向來對類似演技精湛、制作精良餘味悠長的文藝片抱有極大的寬容度,雖然不能完全認可導演表達的理念,但從發人深思的角度而言,我認為《地久天長》是一部值得記住和讨論的影片。

對比很多年輕人對于那個年代的“無感”,我倒是被影片中很多“60後們緻青春”的情節所深深觸動。影片中數次出現了歌曲《友誼地久天長》,美玉用卡帶機播放過、耀軍在工廠用口琴演奏過、也是在集體舞會上的背景音樂,熟悉的旋律一響起,總是能讓人迅速代入到往日時光之中。尤其是在舞廳所有人開懷大笑的場景是本片最讓我感動的畫面,那是一代人青春的縮影。始終覺得父母輩這代人生活中已經很少有自我,看到電影中他們還沒有完全為家庭所累的時候,也有朋友有聚會有音樂有舞蹈有熱情。眼睛裡也有光。他們也曾像我們一樣年輕過。當耳畔響起“舊日朋友豈能相忘 友誼地久天長”的歌聲,沒人會想到命運即将而來的離散。我們都曾向往地久天長,可惜世事無常。

電影用非線性叙事的結構講述了一個并不複雜的故事,将兩個家庭作為故事主線來呈現時代跨度上的變遷。它既不像小說,也不像紀錄片,像一個不善言辭的人斷續寫下的過往30年的回憶錄。因為一些标志性的時代背景,觀影中腦海中也會迸出民族史詩這樣的大詞,但是整體上察覺不到太多作者反思時代的意圖,幾個曆史性大事件的部分一帶而過,似乎旨在記錄而非意在批判。主角一家的苦難是集體之惡還是命運無常,隻能交由觀衆自己判斷。但是看完影片你會覺得,追問本身并沒有太大意義,時間和命運可以徹底改變人的一生,我們和主人公一樣無處要答案。
在電影中,劉耀軍、王麗雲和沈英明、李海燕兩家人本是摯友,更有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孩子。一次,兩家兒子劉星和沈浩在河邊遊泳,劉星意外身亡,此事徹底改變了兩家人的命運。耀軍夫婦為了離開傷心之地從包頭遠赴南方。多年之後因為李海燕病逝前的請求,耀軍夫婦才回到故土,兩個家庭得以重逢。劉星溺水的真相也逐漸揭曉,童年浩浩惱火于小夥伴的嘲笑在水中推了星星一把,這一推把耀軍一家推入了地獄。而在此之前,擔任婦女主任的海燕也曾把麗雲推入了流産的手術室,導緻耀軍夫妻再也不可能擁有自己的孩子。無論有多少無心之過,從結果上來說,這樣殘酷的傷害無法化解。耀軍夫妻耗盡半生與已逝的兒子告别,兩個家庭也在多年之後最終實現了所謂的徹底和解。

看完影片,相信大家都會同情耀軍一家的苦難、感慨命運對這兩個家庭的殘酷安排。與此同時,也産生了我對于影片最大的一個疑問:關于李海燕一家贖罪曆程的描寫是否欠缺?
如果把兩個私交甚好的家庭變身成了加害者和受害者兩種身份,放置在一個關于忏悔和寬恕的道德議題中拷問。而“負疚與忏悔”又确實是導演旨在表達的主題之一,那我認為電影對于施害者一家如何飽受自責煎熬的刻畫力度并不夠、而關于忏悔的表達也很單薄。
在負罪感的深淵中苦苦掙紮的一家,浩浩長大以後事業有成家庭美滿;沈英明在名利場上遊刃有餘推杯換盞;李海燕哼着歌做着飯,日子也不像是僞裝的惬意。且不論這種背負道德重壓下的功成名就的真實性和合理性。但是對于觀衆而言,他們所謂的自責似乎都隻是各自口中的一句台詞而已,缺乏說服力。關于沈家的道歉更是讓人難以感受到應有的真誠。
沈英明提着菜刀上門請罪,那耀軍夫婦除了選擇原諒他還能有什麼辦法。
李海燕彌留之際說了一句:“有錢了,可以生了”。也很是莫名其妙、避重就輕。我認為她對于之前計劃生育失去的那個孩子并沒有真正的愧疚,當時她對于麗雲夫婦表現出的情緒也是給自己工作帶來麻煩的責怪而不是迫于職責壓力的無奈。如果不是因為星星的意外她可能永遠不會因為這個孩子悔過。而浩浩的過失這才是帶給耀軍家最緻命的傷害,海燕也許是出于私心最終也沒有正視這個問題。
浩浩最後選擇去坦白忏悔的原因竟然是因為自己太痛苦了,要解脫自己的心理負擔。他甚至都沒有考慮過這樣做會不會讓耀軍夫妻再次掀起傷疤,這個說法很難讓人理解和接受。

30年的時間,沈家富裕美滿,耀軍夫妻辛酸度日。對于如此嚴重的過失,并沒有拿出應該的補償。因為孩子的無知、妻子的職責、妹妹的憐憫,耀軍一家連續失去了3個孩子也險些失去相依為命的伴侶。這種現實生活和精神生活都有些失衡的設置讓我為耀軍一家感到一種近乎窒息的憋屈。同時我也難免會代入思考一個問題,如果是我,一定會選擇寬恕嗎?
我的答案是:不會,我希望自己保留把恨表達出來的權力。
面對滅頂的傷害,哪怕是無意的過錯,在沒有經過情緒的宣洩和時間的沖洗之前就選擇寬容和諒解,需要付出極大的代價。心理學說,受傷很深的時候表現出的憤怒是一種自我保護,一定程度上可以加快傷口的愈合,否則,就算頭腦決定了寬恕,内心深處卻很難釋懷。耀軍曾對英明喊道“隻要活着,就一個字不要說出來”。所以他們從來沒有對沈家說過一個恨字。然後他們選擇了背井離鄉、選擇了幾十年的隐忍。這種痛苦夾雜着太多難以言說的情緒,沒有追責沒有控訴沒有對峙沒有要求别人分擔痛苦,也沒有通過時間和距離實現真正的治愈。他們的善良似乎把他們逼到了一個被命運扼住咽喉的角落,苦不堪言,無法怨恨,無從對抗,隻能折磨自己。
善良和寬容需要多麼巨大的成本。作為受害者為什麼還要承受這麼多?導演希望電影擴散善意和寬愛,中國文化倡導隐忍和自我消化。這種無形的枷鎖讓他們的人生更加艱難。在沒有放過自己之前,我們可不可以先不原諒别人?我們默認好人就該寬宏、這是我們對于受害者的苛刻。

喪子之痛,這四個字光聽起來就痛不欲生。尤其是如此重視親情血脈的中國家庭,這種毀滅可想而知。雖然主人公對于悲痛欲絕的表現極為克制,但這種悲苦和絕望無處不在,尤其是在一場家中被水淹沒的情節中的體現,尋找養子未果回到家中,破舊的房屋裡面已經被雨水全部淹沒,面對滿屋狼藉他們的神情竟沒有一絲慌亂。試想正常人看到家中被水淹沒的時候會是什麼樣的反應,悲莫過于無聲,他們内心的苦楚像一片沒有出口的汪洋大海,似乎淹沒了所有生活中嘈雜的聲音和細枝末節的情緒。用劇中人物的話說:時間已經停止了,隻等着慢慢老去。
國産電影特别擅長刻畫一個家庭失去孩子的痛苦和絕望,《失孤》《親愛的》《暴裂無聲》都曾讓我哭到失聲。而《地久天長》雖沒有這幾部電影催淚,卻讓人感受到了最強的無力感。耀軍夫妻既沒有渺茫的希望去抗争,連恨都沒法有明确的投射對象。出于對麗雲(詠梅)這個角色的喜愛,我總是不忍于導演對于這對夫妻的命運如此悲慘的安排。影片促使我思考最長久的一個問題: 失去孩子是否一定會摧毀一個家庭?這種苦到底是否是必然的宿命?

耀軍和麗雲是非常難得的一對恩愛夫妻,有患難與共相依為命的深情。他們對于彼此的意義不應該亞于孩子對于家庭的意義。然而他們雖說為了彼此而活,卻在很長的歲月裡都沒有走出傷痛好好活,有了養子也沒有心力慢慢相處好好愛,這一點讓我倍感痛惜。我認為他們至少還擁有彼此,應該給生活多一點亮色,不是必須這麼痛苦不可。中國家庭在傳統的價值排位中,孩子的意義通常大于伴侶。而且我們向來缺乏對死亡的教育。無法坦然接受命運的無常是我們很多人都面臨的問題。當時間過得足夠久,在老去的耀軍夫妻身上看到了曆經滄桑之後的平和,真希望這種達觀來得早一點,也不至于讓他們在痛苦中浸染了半生。雖然在結局處養子回歸的劇情設置的有些生硬,從電影表達的角度處理的并不高明,但是從感情上講,我還是替他們感到欣慰,願命運能多給這對夫妻一點溫情。

很自然的想到了去年的奧斯卡獲獎影片《三塊廣告牌》,女主米爾德雷德愛女慘死、丈夫離棄。面對這樣的絕境,她化悲憤為力量走上了為女兒尋找真兇的道路。她敢于憤怒、渴望公正、沒有沉溺在悲痛中一蹶不振,她用自己的堅強和勇敢向警察讨公道,在這個與世界為敵的過程當中,逐漸治愈了自己安撫了觀衆,她的頑強讓我們看到了一種向上的力量,讓人感動而不隻是悲痛。無論命運置我們于何地,隻要一息尚存,隻要心中有愛,我們可以去對抗無常和死亡。
我們該如何面對生死、面對得失、面對命運的無常。這是一個永恒的話題。國内的作品面對針對這個命題依然有種難以逃離苦海的沉重。我曾經甘願被虐,甚至認為沉重就意味着深刻,悲劇才有振聾發聩的力量。但現在更希望我們能在這些悲傷的故事中,看到或許還有一條路可以走。堅韌不是逆來順受般的為了活着而活着,而是珍惜眼前還擁有的,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