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看《櫻桃的滋味》,覺得這個伊朗老頭有着非常奇怪的叙事節奏:電影發生的時間軸是如此連貫,如此一氣呵成;每一個動作、表情,事無巨細,幾乎全盤呈現在電影裡;那麼多一鏡到底,看上去像不做剪切一般;卻能把人物豐滿呈現,能把故事有條不紊地講清楚;鏡頭真實而精美,文本簡練而精緻,基調處理得克制卻又富有感性。
而現在,再看阿巴斯,斯人已逝,《如沐愛河》裡的阿巴斯味,還是如此純正地道,一成不變,隻不過從電影裡我們看到了作者的日漸蒼老和益發孤獨。
這不算一個多複雜的故事,其實阿巴斯的故事從來都不是複雜的。一個從事業到成就到名聲到自己的思想,基本接近完滿的老人,完滿到隻剩下了孤獨,緩解孤獨的方式好像也隻剩下了花錢找援助了;姗姗來遲的女孩,适應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的方式,就是一邊堅持學習堅持尋找愛情,一邊用自己的“資本”去兌換生存的資本。這個夜晚,兩人相遇了,相遇之後,益覺孤獨。
女孩是孤獨的。男朋友精明能幹,孔武有力,但有着壓迫式的控制欲;從事着迄今沒有适應和自我認可的援助(很介意自己剛入道時的照片被家人被男友看到);做着“提出進化論的是誰”的考題,卻聽不懂“千足蟲”鹹濕笑話;打着出租繞着站前廣場轉圈,隻為看下等了她一天的阿嬷,卻沒有勇氣回阿嬷的消息,沒有勇氣找阿嬷說一句話;在老頭家虛張聲勢地聊了一堆話題,從圖畫說到照片,看上去是找話題套近乎,減少兩人這種暧昧關系的局促感,卻擺脫不了最終脫衣上床的尴尬局面。
老人更是孤獨的。他并不是離群索居的那一類老人,每天有信件有電話有邀約,時不時地還會成為公衆人物去授課去演講,他還是一個社會人 ;但他的感情生活已經一片荒蕪,在老伴離世子女不在的日子裡,他的感情早已無以為繼,那些光鮮的社會屬性反而會加劇他獨處時的孤獨。在他提出援助邀約的時候,以他的年紀和狀态,我想肉體的欲望可能還是會有,但已經微乎其微,更多的訴求在于精神,在于找個人說說話,在于有一個好看年輕的皮囊,可以用仰視的視角讓他照顧聽他傾訴。所以他營造的浪漫晚餐氛圍,是在找年輕時戀愛的感覺,所以當女孩衣服一脫往被窩裡一鑽時,他無所适從,唯有為其關上燈,拔掉電話線;女孩在用名畫用照片用考試題目找話題時,他會不由自主地給出很多補充,可以顯現他豐富内涵的補充,可對方的仰慕是空洞的,站在不同世界聊世界,不啻于雞同鴨講,對牛彈琴。他在車上對女孩男友說了一堆關于人生關于愛情的金玉良言,隻可惜年輕人們隻關注對象有沒有不忠有沒有背叛有沒有給彼此空間,謊言會不會拆穿,分手會不會難堪……
那個偷窺别人生活的女子說得未必是假,或許她倒是真能照顧和理解老人的人,畢竟沒那麼大代溝,畢竟年輕時就喜歡過,畢竟也會照顧人(有個殘疾弟弟在照顧),可老頭再老,他的審美要求并沒有降低,在同樣思想深度不夠的人裡,他會義無反顧地去選擇更年輕更好看的投入和付出……
所以在雲淡風輕地說完“事緩則圓”之後,老頭還是會放下手頭要務,去搭救被打的女孩;在衆人都以為兩人是爺孫關系,可能自己都認同了這樣一種關系然後去彼此施加親情的時候,男友的追打接踵而至,一切幻夢,被一聲尖銳的砸窗聲敲碎。當注定孤獨的人,硬是要勉力用不切實際的方法擺脫孤獨的時候,一切世故、經驗和氣定神閑,都變得狼狽不堪。

真相就是這麼殘忍,阿巴斯所要揭示的人生内核,比他的鏡頭還要真實無差别。隻可惜彈幕上充斥着“這就完了”“看了半天不知道這個電影要說什麼”這一類的留言。而這些留言,恰好又成了“人生來孤獨”最好的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