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木蘭為什麼長成了這樣?

文|周黎明

作者簡介:影評人、雙語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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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花木蘭》的評價,存在一個明顯的落差。

拿可比性較強的爛番茄和豆瓣來看,代表北美影評界的爛番茄開票時是80%,現在保持在75%,在及格和良好這區間;以中國文青為主力的豆瓣,則給出了4.7的不及格分。要知道,大量好萊塢商業片的豆瓣分數是略高于爛番茄的,所以這個分差絕對有文化解讀的價值。

我們可以用“老外不懂中國”來一言以蔽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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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少網友對花木蘭“對鏡貼花黃”後的妝容提出質疑

但我們是否該接着問:我們自己拍攝的作品肯定了解中國,為什麼卻走不出去?我們拍過幾十個版本的《花木蘭》,加在一起的海外觀衆人數,恐怕不如這兩個迪士尼版。如果我們滿足于自娛自樂,能否獲得海外觀衆壓根無需考慮;偏偏我們非常在乎文化出海,那麼,所有的嘗試,包括成功的經驗和失敗的教訓,都值得我們探究。

1

任何電影都會出“錯”,但“錯”的性質一是取決于影片的定位,二是取決于觀衆的視角。

以锱铢必較著稱的《泰坦尼克号》有一個從船上看星空的鏡頭。對于絕大多數人,那個星空背景更多是反襯人物的心境。但一位天文學家看了卻十分不順眼,因為星星的分布完全不符合那個季節+那個地理位置的視角。

《花木蘭》遭最多吐槽的,是主角的家鄉設在了土樓。稍知文學和地理的人都知道,花木蘭出自北方,但土樓是閩粵一帶的産物。這是無知造成的錯誤嗎?我讀過影片的闡述,裡面非常明确,迪士尼把故事起點從中國北方搬到南方,目的是讓更多的中國美景入畫。換言之,這是一個藝術處理,是為了藝術效果故意犯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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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上,本片就是拿“中國風”來混搭

影視作品中,這樣的“錯”比比皆是,包括你十分鐘情的經典傑作。

貝托魯奇的《末代皇帝》中有一個類似的“錯誤”:開場不久有一個保姆的角色,身穿苗族服裝。雖然我對清朝服飾及少數民族服飾都不甚了解,但那濃濃的違和感對當初的我沖擊很大。後來看到訪談,得知劇組聘請的專家确實向導演指出這服裝是錯的,但導演堅持己見,用美學思維代替了曆史真實。

當年轟動一時的《北京人在紐約》,主角降落在肯尼迪機場,驅車去皇後區,居然路過了時代廣場。這就好比從首都機場去通州卻路過了天安門,完全是遊客邏輯,當地人看了會莞爾一笑,外地人則多半不介意這樣的“失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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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亦菲本人擁有不小的人氣,所以國内觀衆們一直對她的《花木蘭》期待頗高

《末代皇帝》是一部曆史正劇,《花木蘭》是一個傳奇,用曆史劇的标準來要求一個傳奇故事,在我看來有點吹毛求疵了。問題是,我們有些觀衆不僅是用曆史劇來衡量它,甚至是用曆史來衡量它。從這個标準看——不用看,都知道,肯定不及格。

除了紀錄片,任何電影都經不起如此嚴苛的“考據”。

2

無知的錯誤應該避免,但屬于藝術處理的串味和混搭在很大程度上要看觀衆的構成。

中國影視作品中涉及西方宗教時,基本采取一鍋粥亂炖的方式,把基督教(新教)、天主教、猶太教混為一談,西方人看了驚得掉下巴,但對我們來說,那些細節隻為了傳遞一個信息:這個角色很虔誠。

如果這個故事的目标受衆是中國人,那麼,這些亂炖都不是事兒。如果這部作品要主打西方市場,這是很大的事兒,因為他們非常熟悉這些教派的差異,裡面有天壤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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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連傑、甄子丹兩位大腕分别飾演皇帝和将軍

再說卡司。曾經幾時,張國榮演地下黨,周潤發演孔子,都會引發争議。而在好萊塢眼裡,所有黃種人是可以互串角色的(早年白人演亞裔的做法,即“黃臉”,已遭唾棄),如章子怡、鞏俐、楊紫瓊主演《藝伎回憶錄》。《花木蘭》的選角從膚色正确,進展到族裔正确——都是中國人或華人。但如果福建土樓屬差錯的邏輯套用過來,是否應該選擇北方籍貫的中國演員呢?

這些角色應該說什麼語言,這話題略過吧。之前我聊過很多了。這本質上也是一個觀衆和市場的問題——如果台詞用一種語言有一億的潛在票房,用另一種語言則有十億的潛在票房,你會選擇哪種語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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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兩撥千斤”的古怪譯法可以一定程度說明語言、文化完全徹底共通共融之困難

混搭也好,串味也好,這在文化傳播中是不可避免的。如果“正宗”和“地道”是文化優異的最高标準,那麼,文化越小衆越好。隻要傳出去,一定會演變,甚至變得面目全非。

我們不妨用美食來做比較。當一種地方美食離開本地、去到他鄉,一定會發生各種串味。川菜到了外地就沒有那麼辣了;江南菜若堅持擱那麼多糖,外地人會吃不慣。川菜到了北京,說不定悄悄加進了雲南、貴州、湖南、湖北的菜式。

隻要不帶惡意,任何形式的傳播都有其意義。在商言商,片商的最大宗旨不是去得罪某個市場,而是去盡可能擴大市場,也就是尋找“最低公分母”。

擴大市場的一個秘訣,就是“稀釋”,如同保留川菜的辣味,但降低辣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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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木蘭》始終是一部好萊塢工業體系内的作品,“中國”隻是其故事的底色

中國故事走向世界,在電影領域的案例若以影響力論,實屬鳳毛麟角,但從中西評價的差異,可以獲得一些啟發。

《末代皇帝》在國内的最初反響并不好,三人運動等細節對于國人的挑戰遠超宮中保姆穿了苗族服裝;後來影片獲得奧斯卡最佳影片大獎,給了影迷重新審視的機會。《卧虎藏龍》雖然是中國人講述中國故事,但國際的高度認可也讓我們不适。

中西方意見較為統一的案例,一個是《功夫熊貓》,另一個是《長城》,前者受到一緻的好評,後者則兩頭不讨好。但即便是《長城》,我覺得這個嘗試本身是有意義的,比如它有力地證明了中西文化的融合絕對不應該被狹隘地理解成中西方角色和演員的平均搭配。

如何理解《花木蘭》的海外評價遠高于咱們?很簡單。你把它想象成另一個國家的故事,就像《尋夢環遊記》是墨西哥的故事,《美女與野獸》是法國的故事,等等,暫時放下你已有的知識,或許你就能明白什麼叫做“國際講述”。

“國際講述”未必是最高級的講述,但它往往是受衆最廣的講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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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中的兩軍交戰拍得更像是武俠片,顯然也是華語功夫片的某種慣性使然

3

如果單看新聞标題,《花木蘭》幾乎已成為衆矢之的。

自由派罵它宣揚忠孝等封建思想,居然把高潮戲設置成保衛皇帝;海外反中派斥責它宣傳中國文化,連片尾感謝新疆有關方面都成了他們羅列的罪狀;親中派責怪它不說中文,不夠地道;浪漫派嫌木蘭跟戰友沒有談戀愛;文化純粹派大概希望迪士尼把趙薇版重拍一遍,多加一點特效啥的……我不知道,我瞎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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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足下真頭疼,料足下看我亦如是

隻要你帶着某種期待進影院,你多半會失望。

但你若了解好萊塢類型片,你多半不會驚訝。這就是一部标準的好萊塢大片……包括大片應有的長處和短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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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其他國家的觀衆其實對這樣的畫面是相當受用的

隻要你在大銀幕上看,它的攝影非常精良,畫面極其考究。“A visual marvel”是爛番茄對它的總結。其實服化道也很考究,隻是不符合“曆史準确”這一條。

劇作結構很完整,該有的起承轉合都沒問題。關于木蘭獲得戰士體能的解釋,影片借用了武俠片的“氣”——估計熟悉尤達的觀衆不難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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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木蘭辭》中“盡孝”的觀念不同,影片的價值觀在于堅持忠誠、勇敢、真誠,這也是所有好萊塢電影都在宣揚的理念

關于“光宗耀祖”和“忠勇真”,影片重複的次數之多,近乎唠叨,讓影片帶上了一種濃濃的說教味。至于女性主義,那是木蘭故事自帶的主題,被編劇強化了而已,這也是時代的印記。

鞏俐的仙娘我認為是不錯的人物設置,但角色刻畫過于符号化,如同那隻單薄如風筝的鳳凰,沒有充分挖掘演員的演技。影片中最有氣場的,反而是扮演反角的李截。可惜,那也是一個缺乏深度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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鞏俐飾演的女巫仙娘能化作一隻鷹,可惜沒有多少發揮空間。

“深度”是一個跟《花木蘭》不怎麼沾邊的字眼。這或許是合家歡影片的宿命吧。

我們很多人不喜歡《花木蘭》,覺得它“走”太遠,從北方搬到福建,一迷路還上了新疆的火焰山。而我覺得,這版《花木蘭》不夠飛揚,它受到類型和題材源地的雙重禁锢,表現出過多的誠惶誠恐。

《功夫熊貓》的主創若提前征求中方專家意見,中方專家會同意把熊貓的父親設成一隻鴨子麼?他們一定會笑掉大牙。但,藝術有時就需要一點想象力。

其實木須龍就要比鳳凰更具想象力。當然,那是動畫賦予的空間。

4

近年來西方知識界興起了一股批判“文化挪用”的風潮,之前被視為文化交流的現象,如今遭到唾棄和白眼。比如以前白人音樂家演奏爵士樂,被認為是在發揚光大黑人音樂,而如今則更多被看成是“偷竊”了黑人音樂,或者搶了黑人音樂家的飯碗。

具體到中國文化,有一個很小但很生動的案例:美國一中學舉辦畢業派對,一個漂亮的白人女生身穿一套中式旗袍前往參加,但同校的一位華人學生覺得非常冒犯,因為旗袍是典型的中國傳統服裝,他覺得自己的民族文化被他人“盜用”了,于是乎他表示強烈抗議。白人小姐姐說她是覺得這服裝很漂亮,而且這場合很重要,才這麼穿,她絲毫沒有冒犯的意思。

有趣的是,這事傳到中國,多數網民并沒有站到那位美籍華人的立場,而是贊同那女生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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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老外來說,這是足夠東方的妝容了

撇開純粹的侮辱以及帶有諷刺意味的惡搞,文化交融和文化挪用往往難以分割。我們把外國人說中文、唱中文歌、穿中國服裝,當作他們接受并喜愛中國文化的表現,動辄請他們上電視。老外很難理解,堂堂國家電視台,怎麼門檻那麼低,隻會說幾句半吊子中文,就被當作專家請到電視上。在他們國家,四六級英語是不可能上電視展示其英語水平的。

我們骨子裡有一對天然的矛盾:我們既希望外人吸收我們的文化,并且花費巨額财力去推進文化出海的政策;一旦他們真的采用了我們某個文化元素,我們又會擔心失控。這有點像父親嫁女兒,既想把她嫁出去,又害怕失去她。

同理,那些吸收采納中國文化的外人,就像是準女婿。如果恭恭敬敬前來提親,你會覺得倍有面兒;但如果他撇開父母自由戀愛,甚至謀劃私奔,那你會忍無可忍。

電影因它的影響力,成了這種矛盾的聚焦點。在各種電影節及文化交流活動中,國人從官員到民間都在不遺餘力推銷中國故事,恨不得倒貼巨資去促成這類項目;而一旦人家自動拍攝某個中國故事,我們的态度瞬間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仿佛人家竊取了我們一尊兵馬俑似的。

有人甚至說,為什麼外人會有中國故事的版權——盡管這個故事過版權期已一千多年。

這種現象30多年前《末代皇帝》時發生過,現在仍在發生。究其本質,是因為在國際舞台上,我們依然不是強勢文化;強勢文化從來不擔心被其他文化所演繹或誤解,莎士比亞在全球各地被解構成什麼樣子,英國人都不會在意。在成為強勢文化的路上,被外人演繹是不可或缺的一環——無論他們處于何種目的,取得何種效果。

你如果要求女兒出門後一舉一動都符合你的指揮,你如果擔心她一出家門就被拐走,那麼,最終的結果就是把她一輩子關在家裡,變成老處女——深閨外隐隐有路人談論着謎一般的美女,但是,誰都無法接近她,誰都無法向她求愛。

無論什麼理由,你完全可以喜歡或不喜歡這版《花木蘭》,尤其當你在影院買票看過的話。

但文化自信會促成更多的中國故事走向世界,盡管這過程中一定會有各種荒腔走闆,而文化不自信則會造成國際舞台上中國故事的減少或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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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徐元

排版|透納&朱爾典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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