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知道,此時此刻的現場還有攝影機嗎?”
看完片子,我慣于琢磨段子的大腦第一時間就冒出了這個問題。如果此刻是我與大鵬二人的專訪,這問題可以作為一個相當不錯的開場。我沉浸在對電影的感慨以及沾沾自喜當中。直到大鵬的臉被放大投射到銀幕上的時候,才漸漸緩過神來。

就個人的觀影習慣來說,我從不主動尋求任何形式的看前“功課”。所以,就隻抱着對于金馬獎最佳創作短片《吉祥》的期待值走進電影院。萬幸,對于《吉祥如意》而言,這或許是最好的打開方式。
萬家燈火下的平凡故事,簡單至極,卻也構成了我喜歡《吉祥如意》的原因之一。正因為故事并不厚重,它才有了更多走向更深處的空間和餘地。開場的構圖就足夠吸引人。年邁的父親嘟囔着不明寓意的字節,幾人在客廳交談,麗麗靠在裡屋的牆面上,把背影交給攝像機,不見面容。
這張臉孔終究是缺席的,逃離的。過去的10年如此,未來多半也将如此。

高潮的争吵戲份,家中幾位長輩心中怨氣被酒勁兒點燃,場面幾近失控。忽然,畫面轉向了漫天的煙花,既接續上一鏡,用色彩和聲音将沖突上推,又賦予此刻新的意向。煙花啊,這是國人團聚的時刻。可惜,這份浪漫終究落空,眼前人差點為生活的龃龉而撕破臉皮。
還有那些定場、空鏡,似是知會了太久柞樹村的景緻與脈絡,從白到黑,每個側面都開掘出了屬于它的美好。
像我一樣的觀衆,在前半《吉祥》結束的時候肯定會生出這樣一個疑問:
導演大鵬,你跟這家人到底啥關系?跟這個村子到底啥關系?
2
放心,這不是什麼大的懸念,後半部分《如意》就是完整的回答。它從第一鏡就給你答案,并且讓你沉浸在那個答案裡,直到影片結束。暖融融的,叫你不願自拔。
剪輯師在資料館現場對我們說:“大鵬用一種溫柔的方式,模糊了紀錄片與劇情片之間的界限”。

我不知道在場的影迷們有幾個人跟我一樣意識到這句話的分量。她指的不單單是情感層面,更重要的是在技法層面。受過法國新浪潮洗禮的我們,心裡多多少少都會有這樣一個認知,那就是紀錄片與劇情片除卻社會倫理因素,本不該存在明顯的語法差别,都是電影的支流罷了。但在國内的環境中,似乎很難找到一部作品來佐證這種觀點。大家對于記錄與劇情間的評斷标準,似乎是二元化割裂開來的。所幸,現在有了《吉祥如意》。如果再碰到不管視聽,光顧煽情的紀錄片導演,完全可以把《吉祥如意》甩在他的臉上告訴他,你瞅瞅人家大鵬,再瞅瞅你。
在這次的大鵬身上,我想到《鐵西區》的王兵,我想到《人間世》的秦博,以及他的那句:“人家願意讓你拿着攝影機去拍,實際上本身就是對你的恩德,就好像一種施舍。”
為了這份恩德,哪怕大鵬與“麗麗”兩人在現實世界中的關系那麼親密,他也必須誠惶誠恐,五體投地。

話說到死胡同了,再回到标題提到片名的問題吧。
“吉祥”我們好理解,那是“以父之名”,那麼“如意”呢?除了對聯上字面意義的對照,它還存有更深層的妙手偶得。
如意,“如”的是天意。
大鵬在開機前就是這麼“忽悠”劉陸的,他說,自己也不知道能拍個什麼玩意兒出來,去這一趟就是去拍天意去了。這應該是我有生之年第二次聽到這個說法,第一次是在高曉松的節目上,他跟張藝謀聊到侯孝賢的時候。

這樣一來,許多對于大鵬靈感來源的問題就解開了。從素材的角度來看,《吉祥如意》是老天給的,大鵬是個認真的導演,他帶着劇組去,把“天意”給接住了。
套用畢加索評價自己的一句話:“我本想成為一個畫家,然而我卻成為了畢加索。”
他本想拍一個姥姥過年的故事,然而他卻拍出了《吉祥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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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聊下去,感覺是要進入玄學的範疇了,不如再回到電影本身。我準備再聊聊兩個說爛的概念——“原電影”和身份置換。
有人在現場提到《攝影機不要停!》,有人在短評裡談到《紐約提喻法》,分析比照它們間的相似之處。我認為,它們或有重合,但不是同一維度的作品。
無疑,《吉祥如意》是一部元電影。但如果技止于此,我遠不會這樣的激動。事實上,《吉祥如意》内部不隻指涉電影,指涉表演者與導演者,更指涉着觀看者。通俗點來說,就是一“元”到底。
當後半《如意》開場,電影資料館銀幕上與銀幕本身的雙重影像、光邊重合在一起,那種感受是我前所未有的,隻能用奇妙來形容。
從觀看的角度來看,以往電影傳統的觀演關系應該是“演員—導演—觀衆”。可到了《吉祥如意》,它透過後半段把感知的通道完全颠倒,變成“觀衆—導演——演員”(導演也即演員)。你再也無法理智地保持端坐姿态,因為這部電影已經突破了銀幕的壁障,直勾勾地沖你走過來。
你看,短短幾秒鐘的内容,我需要上百字的篇幅來進行描述。這就是電影從戲劇、文學中突圍的部分,這就是國産導演乃至全世界需要尋找的新式語法。
大鵬太知道這種新式語法的寶貴,所以他在上影節采訪的時候對記者說,網上的每個評價,甚至是你此刻準備寫的這篇稿子,都将成為這部電影的一部分。
但這點也是對于觀衆的挑戰。在身份切換跳躍的過程中,你會不由自主地質疑起真實性的成分,你會不敢輕易地托付出自己的感情,因為你也在這個閉環裡承擔了比以往更大的責任。現場沙丹追問的“XXX橋段是真實發生的嗎?XXX的時候你是在表演還是在流露?”,也是想為欣賞這個純粹的動作卸下心理負擔。
這一點,也側面證明了我上面提到“紀錄片與劇情片審美标準割裂”的觀點。其實現實與電影間的關系,在不同導演的手裡呈現出不同的形态。時而是硬币的兩面,相互對立,又時而是彼此的子集,相互統禦。放《吉祥如意》的時候,我跟身邊的人淚點似乎都不太一樣。第一次決堤,是看到大鵬的照片出現在攝影機中的那個世界裡面。在那個瞬間我忽然意識到,原來這二者也可以相互觸碰,勢均力敵地攥成一個實心的拳頭,重重地擊打在胸口。

我猜測,等《吉祥如意》公映的時候,甚至是更遠的未來,大鵬面對記者會經常聽到這樣的一個問題:“你擔心自己再也拍不出一部這樣的作品來嗎?”
那個時候,答案我都替他想好了:“我确實再也拍不出《吉祥如意》來了,是因為我已經拍出來了。”
藝術家大鵬,我認為你應該拿出幾分作為藝術家的驕傲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