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書影君

01

李滄東是我個人十分喜愛的韓國導演,他曾經拍攝的電影作品,包括被稱作“綠色三部曲”的《綠魚》《綠洲》《薄荷糖》以及我最喜歡的《密陽》。李滄東的影片總能給觀衆以獨特的觀影體驗,讓觀衆在電影中讀出哲學的思辨以及文學的意境。

在剛剛結束的第71屆戛納電影節上,李滄東導演帶着他的新片《燃燒》參展,雖然最終沒有獲得獎項,卻得到了評委罕見的高分。

影片根據日本作家村上春樹的短篇小說《燒倉房》改編,也有美國作家威廉·福克納1939年創作的短篇小說《燒馬棚》的影子。通過講述三個年輕人之間發生的一些撲朔迷離的故事,探讨了衆多複雜深邃的話題。

比如因失業和對現實感受不到希望而造成青年人無處宣洩的憤怒、因階級差異帶來的無力感、因家庭親情的疏離帶來的孤獨感等等。

02

愛好寫作的打工男青年鐘秀(劉亞仁 飾),一次偶遇童年鄰居惠美(全鐘淑 飾),惠美熱情邀請鐘秀到家中做客,并拜托他一件事情:因為馬上要去非洲旅遊,所以請求鐘秀照顧自己養的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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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飛快,惠美從非洲回來了。鐘秀開着自己家破舊的貨車去機場接機時,發現惠美身邊多了一個年輕帥氣的男子Ben(史蒂文·元 飾)。惠美介紹說,他們是在肯尼亞内羅畢機場認識的。三人一起去吃飯,鐘秀很快就發現,Ben是一個有錢人。

Ben待人彬彬有禮、熱情大方,三個人很快成為了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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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受邀請去Ben的家裡,鐘秀和惠美便被驚呆了。Ben住在寬敞豪華的公寓中,惠美住的出租屋,還沒有Ben家的廚房大,更不要說鐘秀那位于鄉下,與臭烘烘牛棚緊挨着的破舊木屋了。

導演李滄東說,這部電影反映了牢不可破的階級差異給年輕人造成的無力感。

鐘秀和惠美都處于社會底層,鐘秀的母親在他年幼時便抛棄他跑掉了,性格暴躁的父親經營着農場,卻因為對執行公務的人員實施暴力,被起訴到了法院,家中唯一一頭小牛也被鐘秀賣掉還債。

惠美從小與家庭疏離,為了整容、旅遊而欠下了大筆信用卡欠款,成為了“卡奴”。她蝸居在局促的出租屋内,做着替商場跳舞促銷的臨時工作。

而永遠保持神秘微笑的Ben,年輕帥氣,溫和有禮,開着保時捷跑車,居住在昂貴的寬敞公寓中。對于鐘秀和惠美這樣的同齡人來講,ben就如同美國小說《了不起的蓋茨比中》的主人公蓋茨比一樣,超有錢,卻不知道錢從何而來。神秘、從容,永遠不可超越。

Ben對鐘秀和惠美很好,邀請他們參加自己的聚會、在酒吧舞廳喝酒跳舞,每次吃飯時總是悄悄出去買單。關鍵的一點,Ben有錢,卻從沒有顯露出對鐘秀和惠美的輕視、怠慢。

但是,那不可逾越的社會階級差異,恰恰是在這樣溫文爾雅的禮貌中,顯現得更為令人絕望。

03

一次三人在鐘秀家聚會吃完飯後,惠美搭乘Ben的車回城。從此,鐘秀再沒有聯系上惠美。

影片給了觀衆許多或隐或現的線索,來讓觀衆做出主觀判斷,是Ben殺害了惠美。

比如惠美佩戴的手表最後在Ben家中衛生間的抽屜裡被發現,抽屜中還有其他女性的一些小飾品,而Ben又有不停交往女朋友的愛好和習慣。

比如Ben曾向鐘秀透露,自己有燒廢棄塑料大棚的癖好,因為這些大棚廢棄在田間無人看管,看上去很礙眼。Ben向鐘秀說,“那些又沒用、又髒亂礙眼的大棚,韓國有許多,好像等着我把它們燒掉似得。”這種對他人生命價值的判斷,Ben認為不是自己的選擇,而是自然的選擇,Ben把它稱為“自然的道德”。有觀衆分析,這正是Ben對待惠美這樣社會邊緣底層人物的态度:這些人沒有在世界上存在的價值,所以需要他這樣的高端人口予以毀滅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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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比如,惠美曾經拜托鐘秀照顧的那隻貓,鐘秀從來沒有在惠美的出租屋内看到過,每次隻是把貓糧放在盤子裡。但惠美失蹤後,鐘秀卻無意中在Ben家發現了一隻貓,自己呼喊惠美告訴的名字時,那隻貓居然朝他奔過來。

看得出惠美很喜歡Ben,但同時對鐘秀又有不一樣的情感。惠美曾親口對Ben說,世界上隻有鐘秀一個人值得自己相信。自己小時候曾經意外掉落家附近的一口枯井中,對着井口的天空絕望地哭泣。幾個小時後,是鐘秀将自己救了出來。惠美說的這些,鐘秀卻全然沒有印象。

04

Ben對于惠美,其實好像并不多麼在乎,盡管表面上是那麼溫文爾雅,熱情善意。

比如ben邀請惠美和鐘秀參加自己朋友的聚會時,惠美向衆人展示自己在非洲學習的部落舞蹈,Ben的那些有錢朋友,顯得對惠美的舞蹈既無興趣又沒耐性。而Ben呢,他雖然一直謎一般地微笑着看惠美,卻在無意中打了很大的哈欠。

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惠美失去聯系後,鐘秀參加另一場Ben邀請參加的聚會中。Ben另一個在旅遊商店當店員的新女朋友,眉飛色舞地給Ben的朋友講述自己遇到中國遊客時的趣聞時,那些朋友同樣顯得不感興趣。此時,Ben同樣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

這個哈欠,代表着無聊,代表着孤獨,也代表着教養掩蓋之下的輕視與骨子裡的傲慢。

這一切,鐘秀看在眼裡。

在惠美失去聯系的時間裡,鐘秀發瘋似地尋找惠美。包括向惠美的家人、鄰居和自己的母親打聽,惠美口中的那口枯井,到底存在不存在。

而令人費解的是,在衆人的記憶中,卻出現了不同的答案。有人說根本沒有這麼一口井,惠美從小就愛編故事。而有人卻說,的确有一口這樣的井。

混亂茫然的鐘秀,逐漸将懷疑的目光盯在了Ben的身上。他開始跟蹤Ben的一切行蹤,而且在影片展現的那些蛛絲馬迹被鐘秀發現後,他越來越相信,就是這個神秘的Ben殺害了惠美。

影片的最後,鐘秀打電話将Ben約出,在一片荒野地中,用刀紮死了他,并将他的屍體塞進那輛保時捷裡。同時,鐘秀将自己帶血的衣服,一件件地脫掉扔進車裡,随之澆上汽油,一把火燒掉了一切。

當裸體的鐘秀神情恍惚地回到自己的貨車内,開車離開時,熊熊的大火,在他身後背景中燃燒着,烈焰沖天。

05

影片前半部分,比較忠實于村上春樹小說的故事和叙事風格,而後半部分,就是導演李滄東的個人創作部分。但整部影片,風格統一,如同彌散着白霧一般令人費解又意味深長的鏡頭語言中,充滿隐喻,充滿一個人的孤獨與隔離。

正如本片中的鐘秀和惠美,同樣是身處社會底層,同樣是與社會和家庭隔離之後的孤獨。他們與代表着上層社會的Ben之間,看似相處融洽、來去無阻,但卻隔着一層透明而堅實的玻璃,可以看見,卻又遙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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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Ben這樣看似社會成功人士,一樣逃脫不了精神世界的孤寂,在他的世界裡,工作與娛樂越來越區分不開,他也越來越用玩樂的眼光看待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包括人在内。這樣的結果,導緻他向上努力的動力消失殆盡。那一個個聚會時的無聊哈欠,就是最好的例證。

我不能斷定就是Ben殺了惠美,即使再多證據,影片依舊沒有明确闡明這個事實。這樣的風格,正如村上春樹的文學作品,在如雲如霧的情節中,讀者和觀衆盡可以從各種隐喻出發,結合自己的人生體驗,解讀出不同的答案。

惠美或許就是被Ben殺了,或許隻是為了逃避信用卡欠款而主動“失蹤”罷了。

就如同影片的片名《燃燒》,你可以理解為社會底層人群,在上層社會的無視與壓迫中,心中怒火的燃燒,也可以理解為上層社會對于底層無用之人,那種“最好一燒了之”的社會道德淨化的沖動。

06

影片播映時,有人對影片倍加推崇,認為代表了李滄東導演的風格和水平,有人卻表示自己看不明白,并嘲諷那些打高分的人是沒腦沒心亂贊美。

我評價一部電影,向來從自身的觀影體驗出發,并不在乎輿論場中紛亂複雜的聲音。道理很簡單,再爛的影片,也可能有令人感動的一瞬間,而再精彩的影片,同樣會有人看得索然無味或不屑一顧。

一部《紅樓夢》,有人看到了男盜女娼,有人看到了純真愛情,有人看到了官場政治,有人隻看到了詩詞美食。每一個人從自己的角度來解讀一部藝術作品,又有什麼對錯之分呢?

同樣的道理,一部影片,本來就有多重解讀空間,對于我來講,我隻是借助于影片,而表達我自己的人生體味罷了。甚至這種自我感受,與編劇導演創作這部電影時的初衷,都沒有太多關系。

具有多重的解讀空間,飽含豐富的思辨話題,飄蕩暧昧的複雜情緒。

正如李滄東導演與編劇吳正美對話時說的,這是一個“分明感覺到有什麼是錯誤的,卻又無法知道問題出在哪裡的世界”的故事。而觀衆在觀看電影時,對着本來沒有東西存在的電影銀幕,用各自的方式去接受,去賦予意義與觀念,這正是導演想通過《燃燒》這部電影,來表達電影媒介本身的秘密。

以這樣主題為背景的影片,已經足夠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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