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語:

在以推想小說為主題的對談中,我們以電影《刺殺小說家》為例子,來讨論推想小說及其影視化改編。

《刺殺小說家》的原著是作家雙雪濤創作的同名小說,收錄于短篇集《飛行家》。路陽(《繡春刀》系列導演)團隊耗時五年,将其改編為一部視覺大片。這次改編的得失如何?原著和改編之作在内核上有什麼區别?在推想小說的改編中,有什麼是改編成敗的關鍵?

本期對談,我們和作家雙翅目、慕明一起來聊《刺殺小說家》。

主持:趙一靜

對談:雙翅目、慕明、宗城

正文:

一靜:《刺殺小說家》可能是春節檔最值得推敲的電影,也是最具有推想性的一部,我們這次推想小說的分享可以從這部電影聊起。三位對原著及其影視化改編怎麼看?

宗城:先說令人驚喜的。原著主要是對“小說何為”的回應,是一篇典型的元小說,但現實隐喻和虛構世界的建構程度其實并不深,電影是有下大力氣補齊的,比如把原著裡雲裡霧裡的“老伯”,改成了影射某電商寡頭的李沐(于和偉飾演),把原著裡作為虛構世界存在的京師,升級成了格局更大的散發出玄幻氣息的平行世界。路陽并不滿足于簡單講一個少年誅殺惡鬼的故事,它想象了一個充滿控制與洗腦文化的世界。

但是,電影的野心很大,技術上也下足了功夫,在完成度上卻有幾處緻命的地方,使得這部電影隻能算“差強人意”(還行),但達不到一流電影的行列。

這裡先提兩個值得商榷的地方。

第一個是設定。如何講述現實和虛構互相影響,但避免機械降神和金手指這樣的創作偷懶行為。幻想類作品,要做得耐琢磨,拼的是人物豐富性、世界觀,以及設定的嚴謹。比如說:《鋼之煉金術師》之所以好,是因為最大程度上避免了機械降神,直到結尾仍維持住設定的嚴謹。但《刺殺小說家》到後面,還是隻能求助于作者開金手指,雷佳音代替路空文,在虛構世界裡機械降神,爽是爽了,作品的嚴謹就打了折扣。畢竟,如果小說可以影響現實,設定上又允許機械降神,那主角拯救女兒隻需要修改小說文本,直接寫一筆女兒複活即可,前面大費周章的深情就都顯得白費。

同樣,反派若是真有數據巨頭的本事,除掉一個默默無聞的小說家,花錢找黑道辦事即可,何須通過楊幂又找到雷佳音,把殺一個人的不确定性層層加碼。

所以,其實是為了把故事進行下去,盡可能制造戲劇性,一步步犧牲了設定的嚴謹程度,觀衆隻能勉強告訴自己,好吧,就當這樣成立,才可以硬着頭皮把故事看下去。

第二個是反派人物的塑造。這部作品的特效不錯,武打動作也延續了《繡春刀》系列的美感,甚至到雷佳音出場,虛構的世界慢慢呈現,能看到幾分《長安十二時辰》的影子。按理說,這個限時營救類型的故事是很有緊張感的,但我看的時候并沒有感到環環相扣引人入勝的感覺,也沒有感受到“蚍蜉撼樹”的悲壯感和反派的壓迫感。現實裡的反派猶如一個工具人,主創可能想把他設計成小醜式的有人格魅力的反派,但除了寥寥幾筆對這個角色虛僞、醜惡的表現,對他在性格上豐富性的展現其實是不足的。

而在虛構線裡,我們對反派的誇贊也隻剩下特效好,因為除了特效,這個人物沒有多少可說之處,它既非天才與瘋子結合的駭麗惡魔,也不是現實結構性問題孕育出的深邃人物,本質上,它隻是一個特效奇觀的展示品,如果想從中思索任何深刻的命題,都隻是芝麻粒裡挑西瓜,白費力氣。

反派無法令觀衆産生更深的共鳴,正派的魅力也會随之被削弱,因為二者的關系本應該是勢均力敵的,深邃正派的背後往往是複雜反派的襯托,就像在《蝙蝠俠:黑暗騎士》裡,如果沒有小醜,就無法呈現蝙蝠俠的哲學思辨。所以到了結尾,故事的緊湊感隻能靠特效、武打動作和雷佳音的演技來找補。

這是一部用心、誠摯的電影,但它不會讓我想要反複重溫,我想,路陽作為導演,想必也不希望僅僅聽到一通虛頭巴腦的誇贊。在承認電影不易的基礎上,提出可以改進的地方,是當下批評者所更應當做的。

雙翅目:我不是特别能接受電影的異世界的審美設定。因為從我這邊的角度來說,原著小說是一個偏元小說質感的故事,但是影視的改編要考慮商業因素,所以它的整個視覺肯定是往商業的視覺做。所以在這個層面上稍微有點偏題的一個點,就是推想小說它一方面是一個文本的推想,但是當它改成視聽、語言和影像化的時候,其實還有一個視覺和聽覺的推想,這個考驗的是整個電影團隊對作品重構的能力。

我個人其實覺得《刺殺小說家》的電影其實做得很認真,但是它在視聽語言的這個推想的創新層面,其實我是不太滿意的。不管是赤發鬼的形象的設計,還是異世界的設計,能看到很多在其他中國的這個工業元素當中能夠見到的一些設定,比如說像赤發鬼臉上有一個薄面具的,另外一半有一個缺口,就像被咬爛的一個缺口,那個會讓我想起《木乃伊歸來》第一部裡面的反派,所以,它的很多設定并沒有給我在推想層面上有一個比較新的展現。

慕明:其實我個人對雙雪濤的作品還蠻熟的,我也是非常喜歡他,在80後的作者裡,不管說是推想、科幻還是說純文學,我覺得他還是蠻有潛力的,因為他是一個非常愛動腦子的作者。就不光是東北往事那些東西,也包括他後面寫《獵人》,包括再後來可能好多朋友都沒看過,就比如說2020年《收獲》第一期,他寫了一個人工智能科幻中篇叫《不間斷的人》,然後今年《收獲》第一期發的是《刺客愛人》。

這些都是可以看出他的作品有一些突破的嘗試,他小說裡做了很多很精細的東西。當然我們今天不是來讨論雙雪濤的。但是《刺殺小說家》是2013年寫的,我覺得就是一個很簡單的對村上春樹的戲仿,然後放在了《飛行家》最後,或許雙雪濤他本人也不會把這個東西看得特别重。

這個東西跟他之前的東西也不太一樣。這塊我就說一下路陽了,我覺得,從我現在看到的評論、和電影本身、和這個大家的讨論來看,我覺得這個東西現在反應不太好,或者說反應比較兩極化,它主要的一個原因還是路陽,就是導演他對這個題材的處理,因為我覺得路陽他就是在用一個非常簡單的手法,在用拍敏捷型英雄的套路去拍智力型英雄的主題。這是一個很有情懷的拍法,因為路陽他本來就是非常喜歡古典武俠,包括像說是二次元的動作設計這些東西。

《繡春刀》用這些做的是非常好的,但是他跟《刺殺小說家》的主題其實不太合,因為這裡面更多的是我們講這個“小說家”作為主人公怎麼改變世界,這個是個智力型的英雄,它不是像什麼《007》或者是說張震在《繡春刀》裡那種,他以這個身體素質見長的這樣一個英雄,實際上,咱們現在看這些影視,智力型英雄的商業片它是越來越火的。那比如說去年咱們看這個《後翼棄兵》,然後今年剛出的《彌留之國的愛麗絲》、《亞森羅賓》這些片子,哪個國家不說吧,反正他都是要搞這個智力英雄。

國内去年那些很火的片子,像《棋魂》《隐秘的角落》《沉默的真相》,這些也全都是在搞智力型英雄的套路,那智力型大家都關注什麼呢?是你作為不管是寫小說的,還是這個下棋的,還是這個像亞森·羅賓,他是怪盜,他怎麼以智力去破解謎題和困境。那我們現在主人公他是個智力型,他是個寫小說的,寫小說導緻世界發生變化,這其實是個特别強大的技能。這個技能,在電影裡它完全可以等于最強的AI加VR,但是在電影中它沒有完全的發揮作用。

現在去看國外對應的現象級影視作品、文化作品,寫小說或者說是storytelling這個Super Power已經被很多非常頂尖的創作者意識到了。你看像這個《人類簡史》,這個尤瓦爾·赫拉利寫的這種,他就很明确的提出了人之所以成為人的這樣的一個關鍵就是講故事,storytelling,具體的我就不講了,大家可以去看那本書,也是個暢銷書。還有比如大家都很熟的,像說大家說《冰與火之歌》結尾爛尾了,它這個爛尾是爛在人物的,這個人物弧線沒有做完,但是它最後有一個點,storyteller,講故事的人,最後得到了世界,就是預言家布蘭最後得到了世界。這個點絕對是馬丁自己寫的,或者是2DB他們自己特别想要表達的,因為這個是一個非常編劇思維或者說作者思維的東西。

還有像音樂劇的,現象級的作品《漢密爾頓》最後一幕也是在唱“Who tells your story?”,它都有這個元小說或者說是元叙事的成分,這些作品裡面大家都把講故事這件事放到一個非常高的地位。那奧巴馬他退位之後都要當制片人去拍電影的,拍紀錄片是吧?還拍了科幻電影。

我覺得咱們的世界現在可能是從科學革命出現之後,大家的關注重心在“知識”上。但是現在很多人尤其是創作者這一個群體,大家越來越多的意識到,想象力,可能并不比知識不重要,甚至可能更重要。

所以說,當你要用storytelling/寫小說能改變世界這樣一個東西,作為主題的話,你可以做的事非常多。比如說你可以用好多小說家的技巧,比如說要是我去拍這個小說的時候,我可能就會把小說構建,或者說storytelling一些技巧直接的運用到這個世界的構建中來。比如很多非常好玩的東西,比如時間線混亂,比如說契诃夫的槍,比如說叙事空缺、視角轉換這些東西,就你在小說裡能使用的技巧,你完全可以給他做到電影裡去。

那咱們有沒有範例呢?有的,就是諾蘭,諾蘭他特别會玩storytelling,或者說通過不同的叙事空間搞異世界這種東西,因為在影視表現上大家要記住,或者說大家可以注意到這一點,storytelling這件事,在影視表現上是等于做夢、等于回憶、等于虛拟世界。《盜夢空間》其實可以看作是一個做夢家的故事,大家可以回憶《盜夢空間》是不是這麼一回事,它裡面它有個夢境建築師,這是什麼人,當時我看到《盜夢空間》我覺得特别厲害的一點,就是夢境建築師是一揮手,這個整個城市就建起來了,她是靠她對夢的這個構造,來把整個盜夢空間的高概念建立起來。這個觀衆一下子就get了。這個《刺殺小說家》完全是可以借鑒的。

那寫小說當然比做夢可玩的東西更多了。但是電影沒有往這方面思考,根源在哪?根源就是導演對這個“書寫”這件事不是特别明白,這件事我覺得大家,特别是創作者還是可以看一看,我們今天要講的這些東西,根源是什麼?根源就是文學書寫它最早其實是一種對夢的模仿。這句話是唐諾在講《左傳》的時候說的。不管是中國的《左傳》還是荷馬史詩,都有很多寫夢的内容。它都是從一個世界,我們現在在的這個現實世界,到這個不管是夢境也好,或者說是虛拟世界,或者說是小說中的世界,這樣的一個旅程。講故事就等于做夢。這個東西在神話和人類學研究中是非常清晰的。

這一點上,路陽沒有把握到原著“小說家”這個設定的精髓,導緻了“小說”和“小說家”在這個所謂的高概念影片裡變成了一個僞高概念。僞高概念的意思就是這個強大的設定給了,但是影片發展的邏輯與這個設定的結合很弱。打戲和特效是非常好看的,但是跟這個小說怎麼寫的,小說家的癡迷和不得志有什麼關系呢?你哪怕重點表現一下小說家不吃不喝寫打戲寫得虛脫了,也好一點。

最糟糕的是結尾。原作裡,小說家是因為意識到了自己的小說對另一個人生的影響,才會在潦倒中選擇堅持寫下去,這是一個特别勵志的故事,可以看作雙雪濤本人的一個心路曆程,當時也是他發表不太順利的時期,但是電影裡這個結尾我覺得完全背離本意了。雷佳音拿着加特林喊着代表月亮消滅你就把問題解決了,整個消解了小說和小說家的意義。大老粗亂打字兒拯救世界,相當于《流浪地球》說是尊重科學,結果全世界的科學家都不如一個中學生拍腦袋解決問題。這是韋小寶對金庸武俠的解構那種東西。

這就等于說,小說改變世界這設定跟小說家沒什麼關系,就是随機的,你路空文也不是因為你絞盡腦汁,苦心孤詣,寫出的小說有魔力,而是因為你運氣好,或者說你運氣差,寫了六年,絞盡腦汁不如一個大老粗随便胡寫幾個字。說實話我看到這兒的時候,作為一個寫了五年小說的人我是挺生氣的。不光是因為我覺得這個情節不尊重寫作這件事,也不太尊重原作,而是因為這個結尾把整個世界的邏輯破壞掉了。這個故事不應該叫小說改變世界,而是應該叫《死亡筆記》,誰撿到誰在上面寫兩筆就改變世界了。寫小說這個智力活動的意義被消解了。那你為啥要用這個設定呢?路空文這個人物也沒啥意義了,公司老總也不用去派殺手了,直接搶了路空文的電腦黑了他賬号自己給自己加戲長生不老不行嗎?

所以說對文本的理解不到位,讓改編的思路不到位,整個世界特效再完美,人物故事不成立。你看不起文學,文學就看不起你,你在戲裡忽視文本,亂寫結尾,戲外觀衆就忽視你,戲裡你亂寫有加特林能救你,戲外你是要吃虧的。所以這個智力型英雄還是很難寫的。

雙翅目:那我就正好介紹你剛才說的這個智力型的,因為其實在電影裡面董子健的那個角色也就是這個“小說家”,他其實是可以做有意思的東西的,因為他的這個跟原著小說是不一樣的,原著小說就是異世界的這個小說家的這個角色好像是“久藏”和這個現實中的這個小說家,其實關子是在最後才揭開的,或者是在靠近最後的時候,讀者慢慢能夠體會到,這個其實有一點像你剛才說的那個諾蘭,我想到是那個《緻命遊戲》,其實就相當于最後是一個,這算劇透嗎?雙胞胎設定的這麼一個。

但其實《緻命遊戲》就有一點,兩條線,兩重人物這麼一直推,隻不過它是一條線是魔術,一條線是帶有一點科幻高科技的,兩條線。所以其實從諾蘭這邊你會看到,不管是諾蘭最早的作品《追随》,到現在他最新的作品,他對于一種智力型角色,他應該配備什麼樣的行為模式,應該配備什麼樣的情節,應該配備什麼樣的剪輯叙事,他是非常清晰的。也就是說如果回到咱們今天說的這個推想類的作品的話,推想它其實不僅僅是一個就說隻是,比如說邏輯上的一個,其實放到影視作品中或者放到文學作品中,它整個的叙事氛圍和叙事邏輯和整個的人物角色應該是配套跟上的。

所以《刺殺小說家》的小說質感給我的感覺還是比電影好,是因為小說雖然是比較早寫的一個,在我眼中有一點輕小說質感,但是有一個元叙事的方式把兩個環節拼在一起,然後去講小說家本身的身份的這個事情,其實是走的比較高的,但是如果放到一個商業電影裡,怎麼把這種帶元叙事性質的這種“小說家”的這個主題放到電影中,讓他變成一個具有高智商的一個角色,跟雷佳音的那個角色形成一個對照。

這個其實考的是一個叙事技巧,但這個叙事技巧其實在國内的大部分影片中,其實是不是很明顯的,或者是哪怕比如說放到《隐秘的角落》,放到《沉默的真相》這樣的故事中,會發現其實主角有些時候還是得依靠他自身的一個特質或者是開挂的一個狀态,而不完全是依據整個情節的這個結構性的一個推進,去把這個故事和人物塑造起來。但是諾蘭就非常清晰的,不管是偏文藝的還是偏商業的《蝙蝠俠》,他都是一個層層遞進的把反派正義角色的這個人物形象去推想和建構出來。

所以其實《刺殺小說家》的電影的話,就是抛開我覺得審美上的推想做的稍微不夠,董子健這個角色其實是可以多做的,因為董子健這個角色跟原著小說相比的話,他一下子就點明了原著小說的一個梗。但是在一下就點明這個梗的情況下,要圍繞這個角色去重新構建一個推想的世界,其實這個是考驗編劇和導演本身的一個把握的度的一個情況,這個其實把握的不是很好,但我也理解就是因為這個放到一個春節檔,怎麼說,春節檔的話它不能做這種偏文藝類的電影。《刺殺小說家》我覺得原小說是适合做文藝類電影的,現在做成一個商業類電影的話,所謂的那個異世界就不能把它當成一個元叙事的模式,必須把他當成一個實實在在的帶有奇幻色彩的異世界。

其實這個就說到咱們今天的這個問題,就是現在看《刺殺小說家》的電影更像一個奇幻片,就是跟現實關系有一點出離,沒解釋為什麼,但是是一個奇幻片。但是原著小說其實更像推想小說,是因為原著小說他那個異世界的生成和建構的邏輯是依賴于這個小說家本身,也就是他自己從這個小說的機制當中生成一個異世界,但是現在的這個電影它那個異世界,是一個我們基本上所有中國觀衆都已經認同的一個帶有喪屍(盜墓)風審美和某些藏傳佛審美的。

這樣一個異世界其實在我們通常的這種通俗文學的語境當中,它就是一個奇幻,那麼奇幻大片會掙錢,那麼其實這個就是一個商業的設定,那麼就是我直接給你一個奇幻的一個質感,那麼我就能夠Get這個質感,那它就是一個奇幻的一個東西。所以就是我們最初讨論就是以《刺殺小說家》作為最開始的一個切入點,就是因為《刺殺小說家》反倒标記了原著小說作為一個推想的小說和現在的電影更像一個奇幻類電影,它的一個區别。這種奇幻類電影的設定是在小說之外的,然後原著小說它這個整個設定是在小說之内的,這個其實還蠻有意思的。

慕明:對,我剛才提《盜夢空間》,其實我就想補充一句,就是你要在電影裡表現出推想,或者說表現出小說家來構建這個世界,你一定要把這個構建的過程演出來,而不是直接就套一個很淳樸的類型的殼子,這一下這個調性就變了,就變成一個僵屍片,或者一個很類型化的東西,這也就是為什麼有時候我們不太願意說我這個東西就是很固定的這樣一個标簽,因為類型有時候往往對你是産生桎梏的,尤其是對推想這種,它其實是一個智力活動這樣的呈現,而不是就是一個固定的框子把你扔進去。我覺得我們說的蠻多的,然後就進入正題,宗城有什麼補充?

宗城:我剛才聽的時候,其實我會有想為路陽去辯護一句,因為我在想的是路陽,包括他的團隊可能并不是沒有想到這個問題,而是他一直會有一個巨大的糾結,就是怎麼在這個作者性跟商業性之間保持平衡。因為我們知道像路陽這種電影,他有兩個很巨大的難題,第一個是他是要對制片人跟投資人負責的,所以最後起拍闆的未必是編劇,甚至還未必是導演,而是制片人跟投資人們。那第二點是因為他放在春節檔了,所以加上他是一個投資體量那麼大的電影,那他就不可避免要考慮到回本的事情。

我自己有看過《刺殺小說家》的原著,然後我第一直覺是這個文本其實真的很不适合改編成電影,就是如果按原文本的話,你如果讀小說,你是能感覺到他的那個流動的那個叙事節奏的,我自己感覺這其實是雙雪濤他自己叙事錘煉中的一個實驗品,它應該是屬于他的早期作品,因為這部作品能很明顯的讀到就是林少華翻譯的村上春樹的小說的腔調,結合王小波的那種傳奇類叙事的一種混合物。然後雙雪濤在《我的師承》裡面,也坦言他是非常明顯的受到村上春樹跟王小波的影響的,那麼這篇作品實際上是有一種練筆的意味在。

但是如果你改成電影的話,小說加的他很多的意識流的叙述是很難被呈現出來,那路陽這時候他想的就是他怎麼把它給影視化,怎麼把它給叙事化。實際上路陽有一點做的是我覺得是OK的,就是他把那個異世界更加具象化了。小說裡的那個異世界實際上是相對并沒有那麼具體的,路陽實際上是做了很多擴充的,但是路陽沒能解決的是他在這個文本裡面它的現實性跟虛構性還是過于割裂了。

就是觀衆雖然能夠Get到他想講的是個互相影響、互為因果的故事,但是他并沒有在裡面建立一個足夠令人确信的邏輯關系,這也是我想緊扣到我們推想小說這個題的,就是推想它作為一種方法,它最後能夠建構一個令人信服的文本,其實背後是有一個令人信服的組織世界的方式的。比如我們看奧威爾的《1984》,它也是個很虛構的故事,但我們為什麼信服?因為我們覺得它講的就是一個讓我們覺得非常有說服力的世界運行的法則。

又比如像阿特伍德的《使女的故事》,她次做的不是說把我們的腦洞不斷的往前升,她做的其實不是說把科幻的設定做得多麼酷炫,她回到一個比較古樸的設定,但是她那個設定推演出來的世界是讓你細思極恐的,你會發現這類成功的推想作品背後,都是有一個堅實的邏輯去做支撐的。但是在《刺殺小說家》裡面,這個現實跟虛構之間連接的它的這個線實際上是非常飄忽不定的,以至于最後小說為了圓這個結構,不得不使出“代表月亮消滅你”這麼一個設定,其實就是開了金手指。

所以我其實想為路陽辯護的第一就是,路陽包括當下的我覺得是有作者性的導演面對的很大的問題就是,中國跟歐美相比,他還是一個編劇乃至青年導演的話語權相對弱勢的一個國家。第二點是他不得不在作者性跟商業性之間去做一個取舍。剛才其實我實際上也想到的是你會發現,我們回想這兩年,真的好的科幻作品或者幻想作品,國内的你仔細過一遍,你能想出幾部?就是我發現我在想的時候,實際上除了《刺殺小說家》,也就是《流浪地球》,然後《瘋狂的外星人》,實際上《刺殺小說家》在裡面做的還算不錯的。

慕明:我想說的是,王家衛的《一代宗師》,這個我覺得就相當于王家衛的《愛爾蘭人》,它也是武俠動作片,可以看作是《刺殺小說家》的一個前輩,這塊我就不多講了,就想講一下當時這個故事,因為本來我們也是在講小說,也可以通過這個故事講這個道理。

當時的背景是什麼?北方武術家的代表,宮大師的退隐會上,邀請葉問。葉問是40歲,正值壯年,這樣一個新人,作過招的對象,宮大師也想提攜新人,就是說自己退隐了,帶出一個南方武林領袖來,然後搞南北融合。他跟别人比什麼呢?他不是比《刺殺小說家》裡那種特别酷炫的東西。他和葉問拿了一塊餅,比推手。推手是什麼?不是外家功,是内功。宮大師說咱們不比武功,比想法。當時25年前,宮大師他們北邊的人,就是宮寶森的大師兄李存義,和佛山的葉雲表搞的南北融合,葉雲表領導當了中華武士會會長,靠的是什麼?就是想法。葉雲表當時就說一句話,拳有南北,國有南北嗎?宮大師這塊問的是葉問的格局和視野能不能再上一層?

然後葉問是赢了的。葉問說其實天下之大,何止南北?勉強求全等于固步自封,在你眼中這塊餅是一個武林,對我來說是一個世界。所謂大成若缺,有缺憾才能有進步,真管用的話,南拳又何止北傳呢?然後葉問赢了。葉問視野上比他上了一層。

我覺得宮大師這段話,就是我想代表王家衛他們說給路陽和雙雪濤,也是給咱們這些人的話。因為咱們在晚上,我覺得堅持到這個點的都是真愛。聽了這段話,你就覺得王家衛比馬丁對後輩,還是溫柔好多的,就是有東方的這種傳承在。

宮大師說啥呢?宮大師說,宮某赢了一輩子,這輩子沒有輸在武功上,沒成想,輸在了想法。葉先生,今日我把名聲送給你,往後的路你都是一步一擂台,希望你像我一樣,憑一口氣點一盞燈,要知道念念不忘,必有回響。有燈就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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