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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記得嗎?在那一部仍未被色彩充盈的影像,我們所親眼目睹的那些身影,在一邊挑弄着暧昧一邊埋進彼此的緘默。這是弗朗索瓦·特呂弗的《祖與占》(Jules et Jim 1962),而這看似平常的三人展開的叙述似乎早就欺騙了我們,從凱瑟琳的介入開始,都呈一種拘泥的感覺。無論是祖的成全,還是占的依賴,都讓這段複雜的關系變得更加模糊,也許是在短暫的平衡後的撕扯使彼此都感到厭倦,落幕則選擇了一個寂靜時刻來結束,直到汽車墜入河流,我們意外地感到了平靜,正如這段愛情,來的悄無聲息,去的輕盈自如。即便他們共享着一個她,依舊活得輕松、愉快。
類似的情景,以微妙的手法置入三宅唱監督的作品《你的鳥兒會唱歌》(きみの鳥はうたえる,2018)中,「我」與佐知子站在路口的道别,被褪去深藍後的陽光映照的臉龐格外清晰,甚至有點不真實,盡管視點隻在各懷心事的人面前停留片刻,卻能見到“我”欲言又止的凝重表情出現,很快又消失,鏡頭立即搖向她那美得耀眼的輪廓,不語地對視着。周圍的景觀從未如此朦胧,眼神從未如此溫暖,被朝陽籠罩的函館從未變得如此安靜。
客體,遊走在時間裡的漂浮狀态
大概是出自直覺,電影伊始所聚焦着幾個遊走的客體,深夜的街道,在話語聲,環境中偶爾傳出的雜糅了各式聲響持續碰撞着,有那麼些瞬間,混亂的思緒被接踵走過的客體拉回“立體”的畫面裡來,也生成着某種不受控制的漂浮感:吞咽完嘴裡的酒精後昏沉地挪移在深夜的函館街道,随意的踱步,如同抹去被熱氣誘發出的汗液。并不時在淩晨時分傾瀉的深藍開始他們的運動,壓扁的易拉罐被踢到看不到的地方,笑着推诿着——在此時的此地,行走成為最基本的人物行為被重複着,被融入無意義的日常,周而複始的占據着未名狀的青春模樣,成功拓寬至視域範圍的一切所及之處,被慵懶代替的消沉,使得一些被遮蔽的城市空間,得以騰出可以流着汗,扭動肢體的位置。我們由此得以進入更為澄明的視聽情境。
遊走則轉變為,去社會化語境後的一種由城市剖面朝向圖景的轉向(寫實的時間給予我們的無力感)。甚至不用強忍或者裝作情感的内斂,不必僞裝着虛假的表情。用身體,用感官,去講述他們的日常。運動變得更加特殊,從開篇就可視為觸發感覺的“開關”(影像帶給我們的表層的愉悅感),從街道到公寓,從我到靜雄到佐知子。所有出現在鏡頭前的人都将無聲地被卷入這個浸沒在深藍的函館裡。而函館的藍也逐漸顯現——由液體蒸發成氣體,融入進呼吸到的每一寸空氣,洗滌着觸碰到的肌膚。無論是深邃的藍還是淺淡的藍,被沖刷、更替,直至交疊:如歡愉過後,各自擦拭汗水,貼緊身體一同依偎在微弱光線投射進來的狹窄房間,結束對激情與親密的雙重體驗後,拾起頭發絲的手總是那麼的溫柔。
作為自由的身姿,也将被步行所消解、微醺所支配,也是否可以将“身姿”歸置為被重新建構的日常行為,對力的召回,它需要被重新煥活,像光被夜空浸染得模糊,随便抓起的一片光都包裹着藍與紅,轉而對現實的反抗(我喜愛在昏庸的日常以無意義的行走穿透整個感知)。淹沒在湛藍舞池裡的真的隻有他們三個人嗎?身體淪為直觀感受的“器具”。靜止的凝視(無形的張力),這次人物不打算回避,視線也在此刻失效,真正的情動時刻:當光影不再阻遏其抛灑的強度,我們察覺到真實的時間感,即使無法用指尖觸摸,借由律動的音樂直擊内心漸漸流逝的感覺,是種說不出的共情,跟随佐知子扭動的姿态,一起感受存在于“緊迫”中的搖晃,是種談不上美妙的制衡。脫離軸線,畫面起伏化作呼吸的韻律,穿插在缺失“主體”的視覺範圍内,畫面無法容納着完全彌散的肢體。開始出現抽離在絕對主觀的鏡頭的視角(即另外的他者,享受在同一個在場),眼前的一切也顯得亦真亦幻,是選擇保持靜默的距離(虛幻),還是直面攝影機,進行親昵的互動(真實)呢?誠然,筆者也對電影的某些場景感到疑慮,但也不妨我們獲取一份純粹的沉浸感。
三宅唱并沒有把自己的影像或者風格随意歸置為城市/景觀影像的範疇,或者刻意去強調自己的作者性,或許正因三宅唱的這種對 “無風格”日常的捕捉,使得地景與城市二者出現了不确定性的抽離:城市的本質也逐漸消解為“切碎”的地景-位點,人物也得以回歸到“無遮蔽的介入”,步行去便利店,走進夜店,在深夜的雨中漫步,在困乏的午後裡交談,這未必是我們每一個人作為參與城市裡的所有,卻又屬于其中的一部分——以這些時間碎片為前提,我們怎麼就無法盡情地(享受日常那般)在被拍攝到的地景生活:遊走、玩樂、居住、戀愛——也正如天色微亮時的遠距離遙望,三人被同一個視點聯結起來,遊離在幻覺與真實的“中間狀态”的你和我拽住隐藏的思緒,将其“粘貼”在永不消散的藍天之上。
攝影機,複原情緒的張力
函館是自由的,随意的,且慵懶的,卻被迫認定為錯誤的渙散,被剪輯造成的斷片,難道就不能輕盈地讓情緒流淌或滞留在每個閃過的固定場景裡嗎?這裡沒有任何龜裂的痕迹去蔓延出崩壞的“缺口”。而攝影機——失去某種意識,唯有以不确定的漂浮去進入這種屬于當代的迷茫與不自知的“情境”,像嘗試深潛,深呼吸,放空冗雜的大腦,你就會學會日複一日的醒來與睡着、日複一日的呼吸與行走。
影像中最迷人的一點,就在于攝影機的運動方式,而這種運動正是情緒被複原的征兆:由幾個相似中存在着微妙的差異組成——捕捉姿态、攝取神情、以及固定鏡頭裡“空缺”的景觀:我們隻能在夜裡漫步的間歇瞥見幾眼函館的切面。運動的軌迹更多的受視線形成無形的界限,在一頭窺見焦急等待時間流逝的“我”,卻在另一頭捕捉到自由穿行在街頭的三人。相互在同一頻率的節奏下往複運動着——生成了差異或一些末端的細節。
譬如,開篇從佐知子與「我」在晚上的書店前第一次相遇時,佐知子輕輕抓了「我」一下要他等待,以及在書店裡展開相隔于手機這個媒介的交流,構成頗有意義的對比:攝影機的運動看似遵循着【跟随---浮動---停留】的規律,先于感知找到人物位置,短暫停留後遠去,又在下一個呼吸前橫移着視點跟随人物,這種令人難以形容的時間感,在三宅唱的“無風格”影像裡,似乎變得觸手可及,仿佛像浪潮般的湧流将我們浸沒,隻是推向的那個角落也沾滿了反哺給我們的感覺,受錯覺影響缺失邏輯的原理:它是感覺的狂熱崇拜者,是被過度消費所邊緣化的對象,帶着夾縫裡流竄出的半點期待,使得攝影機傳達給鏡頭的同時讓其兼得“僞在場”與“環顧”的視覺性,轉身成為日常的觀察者和講述者,進而某種暧昧與沉重的鼻息,嘟哝着自問自答的語氣。
而面孔,則代表着不同的意義,哪怕在大量的手持攝影裡重複的面孔也不是完全的一緻,比如“我”與佐知子或者靜雄交流時,可以發現觀看的視線無法長久的停留,也就是說對于凝視的回避甚至是抗拒。三宅唱在考慮人物的視覺呈現時采取了最純粹的切換,拒絕讓人窒息的人物特寫,無意識的攝影機被賦予了一種愉悅的視覺調度,保持中近距離的人臉特寫則伴随被拆解-擾亂的遊蕩方向,一正一反地來回徘徊在互動的面孔,卻刻意把視線從說話者身上移開,去捕捉客體的表情與反應,抛棄密集的情感反饋。它告訴我們:靜止的拍攝即是“複原”。我們則跟随它去觀看,去聆聽,去感受。
視線,我們相信視線。
回到這個三人初次相遇的便利店,視線仿佛消融在雨夜中,如果可以溫柔些,就是一種帶有情緒的目光。看着鏡頭緩慢地朝着他們推去,用未把握住的“質感”,看着視點看着面孔與客體的進入和離開。稍微緩解了裹挾着焦慮與不安的低迷狀态了嗎?——被空置的當代青年群體(消沉/絕望),在辯解中深陷失語的“泥潭”,唯有把那每一次的呼吸與歡笑都變得那麼用力,接受某些自然的感官時刻,觀衆在經曆着失而複得的情緒體驗的同時,那副疲憊的臉龐不再寄托于或泛濫或悸動的色彩,浮現出原來的模樣。
在數不清的時間裡,我們的身心又再次點燃了已經冷卻的靈魂,炙熱的身體又撩起各種激情..在沐浴陽光的清晨打破讓人瘋狂的幻景,向沉沒在萎靡裡的青春訴說一聲“回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