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r現在已經不太敢打開微博,也刷不動朋友圈。
誰也想不到。
一次疾病,能暴露出這麼多惡心作嘔的魔幻現實。
天災?
人禍?
Sir分不清。
但冷靜下來,這一切并不意外。
在禍害自己的道路上,人類的勁頭永遠十足,且不知悔改。
這個道理,早在103年前就被驗證過——
《1917》
終于等到,今年的低調黑馬。
從默默無聞,到奧斯卡大熱。
提名制霸——
入圍10項,且包括最重磅的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原創劇本。
就目前的口碑,可以說是近年最優秀的戰争題材。
但抛開這些,Sir認為——
《1917》是最适合我們當下冷靜反思的電影作品。
電影主題:一戰。
英文翻譯:the great war。
“great(偉大)”格外刺眼。
——這是場讓人類自己都驚訝的“傑作”。
比起二戰的萬衆一心反法西斯。
一戰甚至都懶得找個理由惺惺作态,隻是純粹在探索人類作惡的極限。
的确做到了:
它被譽為“終結了一切戰争的戰争”。
但終結的,不是戰争。
而是代表人類文明的所有光亮——
偉大,勇氣,正義,信念,以及人性。
故事靈感,源自導演薩姆·門德斯祖父的一戰回憶。
一個充滿希望和正義的開場。
1917年,一戰進行到第三年。
英德對抗前線。
由于戰場形勢變化,加之通訊被切斷。
兩個年輕的英國士兵接到了一個“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穿越敵人的陣地,徒步9英裡,給另一隻英國部隊送信——
停止第二天即将發起的進攻。
而這個命令背後,關乎到兩個營,1600條性命。
其中就包括主人公之一,布雷克的兄長。
△ 左:斯科菲爾德,右:布雷克
正義嗎?
救人啊,當然正義。
但你認真想想——
這麼重要的任務,将軍隻願派兩個新兵蛋子去執行。
出發前沒有任何偵察,或者火力掩護。
有可能完成嗎?
連新兵自己都知道不太可能。
那為啥要下這樣的命令?
簡單說——沒人把這兩條人命當回事。
這是當時一戰的特性。
和我們更熟悉的,狂飙突進的二戰裝甲大對決不同。
一戰的日常,是戰壕對峙,大炮猛轟。
經常投入巨量兵力大打消耗戰。
争奪的,也不過是僅僅幾公裡的土地。
舉個例子。
1916年的索姆河戰役。
參戰雙方投入近500萬軍隊,曆時5個月,傷亡130萬人。
這場最大規模戰役,有着聳人聽聞的陣亡數量,但你猜結果怎樣?
赢的那邊,不過推進了5-12公裡的戰線。
可能都沒能從村頭打到村尾。
所以,當時的将軍都知道:
要讓人穿越幾公裡陣地送一封信,難度是地獄級别。
但命令又不能不執行。
咋辦?
必須考慮失敗成本——即,就算任務失敗,也不過再搭上兩名不會打仗的新兵。
至于那1600條命?
是很重要,但也已經麻木。
要知道在索姆河期間,英軍曾經在一天之内就陣亡過近6萬人。
所以這1602個人,就被放棄了嗎?
奇迹發生了。
回到電影。
兩個小兵,一天時間,跨越戰場送信。
徒步9英裡,救1600條命。
開始,幸運女神還算眷顧。
他們成功跨越了已經撤退的敵軍陣地。
見到了戰争過後的小鎮廢墟。
甚至救下一位德國的飛行員。
還遇到美麗的法國人母親。
直到最後,達成目标,最終成功阻止了進攻發起的命令。
Sir劇透了?
不,這根本不是故事的結局。
任務成功後,小兵面對的不是營救生命的雀躍。
一點都沒有。
眼前,隻有滿目瘡痍的戰場帶來的心靈創傷。
這才是《1917》帶給你最絕望的悲哀——
在一個比誰先死光的戰場上,很多人從戰鬥到死亡,毫無意義。
人命隻是數字。
在一個冷血麻木的修羅場裡,再偉大的救援,都無足輕重。
光環隻能反襯更壓抑的黑暗。
有人說,《1917》是一部戰争題材的公路電影。
兩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兵,一天之内經曆種種。
但Sir覺得應該反過來:
它是一部公路式的戰争電影。
前者,隻是為體現後者所選取的一種形式。
尤其是本片最大的噱頭:一鏡到底。
恰恰是這份“nobody”的視角,讓普通觀衆感受到戰争那沉甸甸的重量。
采訪中,導演薩姆·門德斯表示:
從一開始我就想以實時方式拍這部電影,讓觀衆一同踏上旅程,與角色同步呼吸,“一鏡到底”是講述這個故事的最好方法。
因此,我們跟随鏡頭,仿佛能置身于一戰的戰場中。
滿滿的細節。
泥濘的戰場,狹窄的戰壕坑道,已經麻木的士兵。
長期的堅守足以讓人腳底發黴生瘡,折磨得意志崩潰。
這還隻是前戲。
等他們走向戰場,才撕開了戰争的偉光正濾鏡,展現出一種真正的地獄模樣。
已經被炮火犁成爛泥的土地,以及和大地融為一體的骸骨,随處可見。
天知道死過多少人。
但這些都還隻是服化道上的優秀。
長鏡頭帶來的效果是一種主觀視角的“路過”,鏡頭保持冷眼旁觀,但你又止不住産生一種微妙的共振。
就像公路片裡的不斷邂逅與告别。
比如從他們身旁走過的士兵,他們眼神閃過的驚愕。
見到的将軍和各級軍官,他們表情和肢體的冷漠。
屍體、殘骸、平民、孩子、敵人……
沒有前情交代,也沒有特寫解釋。
匆匆掃過的長鏡頭裡,全都一視同仁。
什麼是戰争?
在電影裡,戰争就是你所有視角的總和——
聚焦主角二人的視角,你能感受到他們的渺小。
而在他們視角以外,你更感受到無論什麼身份、軍銜、陣營,一律同等卑微。
其次,一鏡到底顯現功底的地方:
節奏上的呼吸感。
由淺入深,張弛有度。
電影裡有幾個重要的意象。
比如,花。
第一幕從花切入,兩個新兵被叫走,一路上聊着家信和日常,節奏舒緩。
花的意象,電影結尾再次出現。
剛剛逃過追殺,在水中摔得找不着北的斯科菲爾德,抓住的希望,正是水面飄零的花瓣。
這浪漫化的一幕,于緊張刺激後能給人寬心和舒緩。
但隻停留瞬間。
飄落的花瓣的終點,是已經擠滿了腫脹死屍的河畔。
平和之餘,新的危機感再度襲來。
同樣的意象,還有食物。
吃飯是戰場上難得的獲得飽腹安全感的機會。
但,《1917》裡每一次出現食物的意象,緊接着就是危機。
比如,兩人發現了德國人留下的,沒有打開的狗肉罐頭。
以及德國人設計的詭雷。
驚悚之餘,下一秒,老鼠造成了詭雷觸發,兩人差點就被炸死。
比如,兩人在廢棄谷倉裡發現了一桶剛擠出不久的牛奶。
剛裝了一壺。
可下一秒,飛機的引擎轟鳴聲響起,危機來臨。
……
這種一呼一吸之間的節奏把控,超出了文本的表達,是一種任何觀衆都能體會到的技法勝利,也是電影藝術的魅力。
難怪連編劇都承認:
構建一個發生在兩小時内的好故事很難……但和拍攝相比,劇本的困難不算什麼,畢竟我又不帶攝影機。
所謂一鏡到底最大的功效,就是在不斷告訴觀衆:
《1917》真正的主角——
不是你眼前所見。
而是你内心所想。
如果僅僅以為《1917》不過是一場炫技,那就大錯特錯了。
和所有的戰争題材一樣。
電影的反戰内核,一樣沒少。
甚至,表達得更加硬核。
電影裡,我們看到的不是主角們因為戰争而獲得成長。
而是,戰争這場災難,主動地把人改造成它喜歡的模樣。
主角之一的布雷克。
他懷揣着愛國熱情參戰,始終充滿樂觀,軍事素質過硬,加上勇氣可嘉,以軍功章作為最大的榮耀。
為了拯救1600人,還有自己的大哥。
毅然決然地踏上征途,多次克服困難化險為夷。
甚至,連德國墜機上的敵軍飛行員,他也遵循西方人道主義,毫不避諱地施以救助。
但。
戰争中泯滅的,從來不缺人性。
一個細節。
布雷克拯救飛行員的時候,斯克菲爾德去打水。
結果打出的井水是污水。
結合草場上随處可見被殺掉的奶牛,暗示敵人撤退時,連當地百姓的生活來源都沒放過(污染)。
更是明喻,戰争對于世道人心的損毀。
果不其然,下一秒。
被救下的飛行員,與布雷克上演了一出“農夫與蛇”。
可憐的,年輕的布雷克,就這樣被捅死在送信路上。
沒有底線的相互較量中,沒有人能獨善其身。
戰争對于不屈服他的人,從來冷酷無情。
有一場戲Sir印象最深。
親眼見證了布雷克的犧牲後,斯科菲爾德偶然搭上了另一支部隊的便車。
坐在車廂裡,周圍的大兵們有說有笑。
和他,和布雷克最開始一模一樣。
但,此時的他卻失去了聊天的欲望。
△ 對比周圍的笑容,主人公的表情始終凝重
看吧。
戰争的赢家,最終還是戰争本身。
它最終還是把人,規訓成野獸。
斯科菲爾德最後還是成功将信送到目的地。
但他獲得的,不是對方的感激。
而是上校的一段話。
一段清醒,但清醒得極其殘酷的話:
希望是一種危險的東西
像現在命令撤退 下周又會傳達不同的命令
結束這場戰争隻有一個辦法
戰鬥到最後一口氣
這才是這場“人禍”的本質:
從領袖到士兵,從高層到底層,或主動,或被動,都在一步步自我毀滅,走向瘋狂。
人總是用無辜的人命和鮮血,為錯誤埋單,不死不休。
這就完了?
當然不。
結合一戰的現實,《1917》的諷刺意味才徹底揮發。
現實中。
一戰的末尾,不願再上戰場送死的老兵們掀起了革命,終結了歐洲的黃金年代。
更有現實意義的是。
之後在1918年春爆發的西班牙大流感,成為人類有史以來死亡人數最大的疫情。
六個月内,近十億人感染,數千萬人死亡,造成的損失,比打了四年的一戰還要多。
甚至,由于交戰國的新聞管制,當時到底死了多少人,已經永遠無法查清楚。
可笑嗎?
Sir笑不出來。
曆史在一次次證明,不論是天災,還是人禍,從不獨行。
而真實的故事,也正如薩姆·門德斯在電影中所呈現的煉獄場景一樣。
人間,可以比煉獄更加可怕。
最近常出現一句名言:
我們唯一從曆史中學到的教訓,就是我們什麼也學不會。
但Sir不願僅用一句“學不會”概括無數人作出過的努力。
但對那些剩下的人。
那些無動于衷的人,冷血麻木的人,人面獸心的人……
Sir真的想追問一句——
我們百年前是這樣。
百年後,還該是這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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