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有青春。

但青春又未必真的存在。

姜文說:“曆史是對于你來說是一個可借助的東西,但是你表達的一定不是曆史本身。因為你隻能表達自己,每個人都在表達自己。”

他這麼說,也真就這麼做。

為了表達自己,在《陽光燦爛的日子》裡,原名姜小軍的姜文,幹脆把主人公的名字改成了馬小軍,讓他代替自己,在電影中無所事事又無所顧慮、百無聊賴又百無禁忌。你們仔細看看夏雨在劇中眉眼間流淌出的暗勁,簡直和年輕時的姜文一脈相承。

這是緻敬青春時的生機湧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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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小剛拍攝《芳華》時,說得更露骨:“女兵這種穿軍裝的方式在夏天裡很普遍。洗完澡,披着濕漉漉的頭發,光着脖子空堂穿上軍裝,把軍帽塞進軍挎包裡走出軍營。”“現在隻要是一道性感這個詞,我首先想到的畫面就是以上描述。直到今天我都像為這樣一個細節拍一部電影,抒發多年來埋藏在内心深處的女兵情結。”

在文工團的時候,馮小剛做過場記,做過劇務,還給美工打過下手。那時的馮小剛,和文工團女兵之間,有一道人人心領神會的屏障,這道屏障,讓愛意,變成了渴慕。

這是報複青春時的荷爾蒙翻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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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終于輪到張藝謀了。

與王朔、馮小剛、姜文這些部隊大院裡長大的孩子不一樣,這位土生土長的陝西娃子,長相老老實實,說話老老實實,電影拍得也老老實實,就連戀戀不舍地吐露私心時,仍然還是老老實實:

“《一秒鐘》是我心心念念的故事,那是我青春的記憶,是一個心願,趁着自己還能在沙漠上摸爬滾打抓緊把這部電影拍出來。”

這是慰藉青春時的煙雲驟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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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這慰藉,都是老老實實的,不花哨、不粉飾、不美化,也不回避。

就像一個人,不張揚、不言語、不吭聲,也不停下。

在劇中,這個人就是張九聲。

在整部電影中,這個眼中總是充滿泥濘和不安、臉上總是帶着塵煙與盼望的男主人公,似乎從來沒有中止過跋涉——從他在張藝謀費盡心機選中的西北荒漠上,邁出的第一步開始。

那時的張九聲,隻是心心念念地,想要沿着電影放映隊的腳步,在電影正式播放之前的新聞片段中,看一眼已經離開自己六年的女兒。

但無論是他的腳步,還是放映隊的腳步,都被第三個人的腳步,突如其來地更改了。

第三個人,叫劉閨女。

而把三串腳步交織在一起的,叫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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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九聲和劉閨女相遇在夜幕之下,是冥冥之中的偶然;重逢在卡車之上,是無路可去的偶然;再見在飯館之内,是妥當安排的偶然。

這種過于失真的巧合,不能怪張藝謀——無論是那個年代,還是自己的青春,張藝謀能夠左右的東西,實在是太少太少了。

每一個起初不得不說的偶然,都孕育着最後無法訴說的必然。

故事就從第一個偶然開始,分成了兩條線。

一條線上,明火執仗:勞改犯張九聲,為了看一眼在熒幕中隻是出現了一秒鐘的女兒,不惜犯險越獄、一路追逐、面目猙獰、罪加一等——這一條線的矛盾,定格在骨肉親情和社會規訓之間,有人對,有人錯,還有人無可奈何。

另一條線上,暗流叢生:孤兒劉閨女,為了幫一把在現實中隻是犯下了小錯誤的弟弟,甘願以身涉法、一路奔逃、滿身塵土、忍受欺淩——這一條線的矛盾,聚焦在人性本善和人間本惡之中,有人對,有人錯,卻無人可以評說。

兩個矛盾,彼此交織又互相沖突。一卷膠片,要麼回歸到放映室,完成它自己的使命,順便實現張九聲的夙願;要麼成為象征着權力與關系的奢侈版燈罩,讓劉閨女的弟弟從此免受欺侮,實現它的另一份價值。

可是,如果見不到熒屏之上的女兒,這卷膠片,連同錯上加錯又一無所獲的越獄,就是張九聲身上真正的枷鎖;如果幫不了草木皆兵的弟弟,這卷膠片,加上被迫而為又得而複失的偷竊,就是劉閨女心裡不愈的傷疤。

這兩個看上去怎麼選都對的選項,卻讓人無從選擇。

...

這卷膠片,連接着張九聲和劉閨女,也連接着那個時代的貧瘠與富饒、冷漠與狂熱、單純與複雜間的,絲絲縷縷。

能在這兩個選項間遊刃有餘而又應付裕如的,隻有那個在全劇裡面,塑造得最成功的人物——範電影。

他能假借資源的稀缺,把自身的手藝,演繹為群衆的尊敬;也能利用群衆的尊敬,把兒子的過失,化解為“接班人”的錯誤。

他能配合保安科,用一己之力穩住了焦躁、憤怒、在希望與絕望間搖擺不定的張九聲,也穩住了自己“電影放映員”這個可大可小的位置;也會可憐張九聲,用一段膠片片段和一頂膠片燈罩,抹平了張九聲其實并不存在的複仇之心,為五年、八年、十年後的自己,買一個安安穩穩,買一個後顧無憂,買一個自以為是的坦坦蕩蕩。

這是時代賦予他的智慧,這是市井教給他的狡黠,這是生而為人帶給他的不甘與掙紮。

張九聲的腳步、放映隊的腳步、劉閨女的腳步,都被時代的腳步,從天而降地,掩埋在了曆史之中——就像範電影送給張九聲的那段,印着他女兒的影像的斑駁的膠片,被掩埋在了漫無邊際的沙海之中一樣。

在劇中,張九聲找到了他所尋覓的一切。

在劇外,我想,張藝謀,也找到了。

...

莎士比亞說,青春時代是一個短暫的美夢,當你醒來時,這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這話未免悲觀。

要知道這世界上總有一些人,還能回到那個夢中,還能想起那些場景,還能願意把那些癫狂而充沛、壓抑而豐盈的時代裡,所有寫過的詩、埋過的種、隐隐作痛的傷疤和一笑而過的絕望,毫無保留的,一一分享給你。

如果青春真的存在,那麼無論是姜文的緻敬、馮小剛的報複還是張藝謀的慰藉,都無非想讓這場真實無比的夢,長一點,再長一點。

從這個意義上講,他們都是時代的縫隙之中,匆匆而過卻還笃定不移的見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