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慶都賓館的地下室,鎢絲燈泡吊着昏暗的黃光。

烏泱泱一片混混都乖順地搬着小闆凳坐着,他們的視線全集中在站在最前的頭兒身上,和旁邊的城市地圖。

地圖被記号筆劃分成無數塊,每塊地域上都寫有名字。

一穿黑色汗衫的混混突然站起來“憑什麼興業街要劃給周澤農?他剛坐完牢放出來,能行不。”

在最後一排的周澤農沉默不語。

就在大家以為這事将這麼搪塞過去,坐下來繼續開會時。

周澤農的一黃毛手下毫無征兆地拔出槍,射中了旁邊人的膝蓋。

流出的鮮血像一記信号,混混們互相扭打,一片混亂。

...

南方車站的聚會

...

膝蓋中彈的人是穿黑汗衫的混混,貓眼的手下。

貓眼不肯大事化小,他讓頭兒給個說法。

頭兒知道貓眼想要什麼,他給了個機會——

搞一場偷電瓶運動會。

周澤農和貓眼帶着各自人手,在規定時間内比拼誰偷的電瓶多,赢了就可以拿到興業街這塊油水地帶。

畢竟他們的本職就是偷電瓶車,按業務能力劃分地域也很公平。

開始進展順利,且周澤農這邊偷的電瓶數始終壓着貓眼一頭。

貓眼見勢頭不對,打起歪主意,抄近路去偷電瓶。

周澤農注意到了,和手下黃毛騎着電瓶車緊随其後,防着貓眼再有小動作。

夜色很黑,像是能吞沒一切,公路上的一切障礙物都變得模糊,隻有黃毛胸前的玉佩閃爍着亮光。

下一秒,玉佩挂在了叉車臂上。

黃毛的頭顱被鋼線割斷,與電瓶車共同滾到了路邊。

...

雨突然跟發了狂的野獸似的,惡狠狠地沖刷着路面。

周澤農抱着無頭屍體痛哭,而他此時的脆弱和毫無防備則給了貓眼機會。

“砰,砰”。

周澤農肩膀中槍,踉跄地摔進路邊的池塘裡。

雨水、池水、血水輪流洗禮着他的臉,酸澀的血腥味從肩膀鑽進體内,直往喉管上冒。

得先活命。

周澤農心裡隻有這一個念頭,他掙紮着從池塘的泥潭裡起來,騎上摩托車逆雨狂飙。

...

雨勢越來越大,糊住了周澤農的眼睛,朦胧間,他看見對面有騎電瓶車的男人,身形像貓眼。

幾乎是下意識地,周澤農拿出從黃毛那收來的槍,對着男人按下扳機。

直到周澤農聽到了警車的聲音。

靠,他殺死了警察。

...

《南方車站》怎麼說呢,對肉叔而言——

它是那種你知道它很牛X,但你也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這種牛X的電影。

它精湛到僅用光影的變化,就能帶出角色的心理變化,或者身份感。

肉叔印象特别深刻的一段,胡歌跟桂綸鎂在橋下碰頭,你看不到人,隻看到銀幕的一側,兩個牆壁上的人影在對話。

突然一輛車經過,車燈的光打在牆上,人影消失了,談話也停止了。

——這是兩個見不得光的人,這是一次不能被聽見的對話。

...

胡歌接受采訪時說:

周澤農的台詞很少,但他的心理變化又很豐富,要變現出這種變化,别看我嘴上隻說了一句話,但我心裡可能已經說了十句話了。

這些弦外之音的美妙,如果你能捕捉到,那你一定會喜歡《南方車站的聚會》。

就像電影中的三段聚會。

第一次,小偷們歡聚一堂,在圈定勢力範圍。

第二次,警察們布置抓捕方案,在劃分負責地點。

第三次,工廠拆遷,在抓阄決定搬遷順序。

看似天上一腳地上一腳的飛來之筆,但你仔細看這三場聚會……

它們幾乎完全相同。

穿着打扮,所有人都沒有穿警服、工裝(當然小偷就更沒有制服了),就是最普通的襯衫、的确良西褲、廉價的人造革涼皮鞋。

三場聚會都有一個話事人,高高在上地布置任務。

三場聚會也都有一個刺兒頭,有小偷嫌分給自己的那條街太窮,有警察說自己沒試過槍必須安排地方先試槍,有工人說我不同意你這麼分配。

每個刺兒頭,最後也全都不得不老老實實坐下來,聽候命運的差遣。

...

發現沒,電影的主題其實并非什麼小偷、妓女、殺人案。

刁亦男說:

這部電影其實沒有什麼線性的劇情,我更想給制造一個世界。

《南方車站的聚會》要展示的就是這樣一個世界——

沒有什麼好人、壞蛋、普通人,當你把标簽們都撕扯掉以後,所有人都沒有任何區别。

就像全片最詭異的那個片段。

廣場上一大幫人在跳鬼步舞,穿着統一的、鞋底是一圈霓虹色跑馬燈的鬼步舞鞋,這是群面目沒有任何區别的人。

一聲槍響,人群炸開。

壞蛋、好人、群衆,突然有了區分。

跑路的跑路、抓人的抓人、躲避的躲避。

...

在此之前,你完全看不出來誰是誰。

厲害。

刁亦男制造了怎樣一個世界?

就像鬼步舞這一幕:好人壞人普通人,人人都是同一群人,任何人都會變成其他人。

再加上大量風格化的表達。

《南方車站的聚會》,比刁亦男前作《白日焰火》更加成熟,《白日焰火》裡最風格化的,就是大量霓虹燈打光的使用。

比如,廖凡跟桂綸鎂在橋上對話,一座普普通通的鐵橋,被鋪上了幾道霓虹黃的燈帶。

黃色,意味着警惕。

果然,等下廖凡就要強上桂綸鎂。

...

到《南方車站的聚會》,肉叔隻劇透一幕。

胡歌飾演的周澤農中彈後,在大雨中騎着摩托車倉皇逃命,大雨,夜幕,摩托車已經完全看不出形狀,隻有雨絲風片中一道亮紅色的霓虹光格外紮眼。

紅色,意味着危險。

果然,危險應聲而到。

...

可想而知,像昆汀這種怪雞會多喜歡《南方車站的聚會》了,電影在戛納首映時,昆汀專門跑去看,放映完還瘋狂鼓掌,在采訪中多次提及。

在這些帶有強烈風格化表達的畫面中,你一時間會覺得這是一個異世界(個别畫面還挺賽博朋克的)。

肉叔今天看到過一個評論,說:

《南方車站的聚會》就是為了拿獎而杜撰的社會奇觀,已經脫離現實了。

真的是這樣麼?

完全不是。

真實情況是,整個劇本,是刁亦男串聯起的一系列真實案件新聞。

小偷劃分地盤的聚會。源自2012年武漢的真實新聞。

叉車削頭。源自他在報紙上看到的真實案件,原案更慘,死者腦袋被削飛到了二樓陽台。

動物園抓捕周澤農手下,這段蒙太奇簡直了:從樹影中的人腿,剪輯到動物房中長頸鹿的腿;從樹影中的人眼,剪輯到囚籠中大象的眼睛;從突然中彈的人臉,剪輯到驚慌錯愕的老虎臉龐。

...

沒有比這段更像是為了拿獎而做的炫技吧?

但……

這段也是真的,原型是刁亦男小時候老家的一樁大案,匪徒失蹤兩個月,最後在動物園被捕,警察問“你怎麼想到躲到動物園的?”匪徒答“我就知道你們不會搜查大象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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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

《南方車站的聚會》絕非是為了拿獎、為了讨好西方評委,而做的“社會奇觀”。

刁亦男沒有“創造”一個世界——

這個警察與逃犯、正義與惡性邊界模糊,看起來充滿霓虹色光怪陸離的異世界,其實就是我們真實生活的世界。

電影最初選景,定在廣州,結果刁亦男來了一看,不對,廣州的城中村改造已經不是那回事兒了。

于是改成銀川,去了一看,更不對味——沒有“野鵝塘”啊!

最後定為武漢,一座因碼頭文化而起,自帶魚龍混雜江湖氣,潮濕氤氲的城市。

電影中,99%的鏡頭,對準備城市的城鄉結合部,隻有那麼一秒,對準了城市—— 

高樓大廈與城中村魔幻地同步建起,在革新與破舊的社會更叠中,人人都是被動地困在動物園内的野獸。

...

城鄉結合部的邊緣人群?

這好像是刁亦男創作的母題。

拍警察,不好好拍警察,而是拍一個假冒警察的青年(《制服》)、拍一個執行死刑的法警(《夜車》)、拍一個目睹戰友陣亡沉淪的酒膩子(《白日焰火》)。

有趣的點出來了——

他們真的主流媒體所謂的“邊緣人群”麼?

還是說,他們就是我們。

...

就像肉叔很喜歡的《白日焰火》,當時看完整整一晚上沒回過神來。同樣是注定走向滅亡的悲劇,但主人公無可奈何的掙紮,一針針地紮進人心裡。

廖凡為調查連環碎屍案,詐桂綸鎂,結果飛蛾撲火般愛上了她。

他們一起去作摩天輪,廖凡想從桂綸鎂口中套出話,他指着遠處發生過命案的白日焰火夜總會“現在,你主動告訴我,比以後告訴别人要好的多”。

然而,他看着此刻撲進懷裡的吳志貞,直勾勾盯着他的誘惑的眼神,怔愣之間改口“我說……你要主動些”。

...

然後絕望地吻了上去。

最經典的自然是那段廖凡的獨舞。

廖凡舉報了吳志貞,連環案告破,慶功宴上他的笑卻是藏不住的落寞。之後他來到舞廳,他很久沒來舞廳了,自從遇到吳質貞後。

他自顧自地跳起來,音樂歡快,舞步輕盈,但那馱着背的體态,自我折磨般的獨舞,怎麼看怎麼像一條喪家之犬。他的愧疚、孤獨、痛苦,在舉手模拟開槍那一刻,把這些情緒連帶自己的靈魂通通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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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這個世界的真實構成,除了光線的、亮麗的、偉大的、正确的,還有如電影中的這些權衡和抉擇後的投誠和背叛。

就像《南方車站的聚會》。

緣起根本不是小偷、妓女、殺人案。

而是三十萬懸賞金——

警方懸賞三十萬捉拿周澤農。

各色各樣的人就繞着三十萬,潮起潮落。

有人想讓老婆舉報自己,拿到這筆錢;有人覺得“兄弟你值三十萬,我也不能跟錢過不去”;有人說着,哥,我是來幫你的,轉眼就帶警察殺到。

還是那句話。

《南方車站的聚會》不可能是所有人都喜歡的電影。

對多數人來說,它可能沉悶、可能緩慢、可能“沒人說話”、可能“瞎扯淡”。

但如果你能允許自己緩慢墜入這個雨夜的世界。

你也大概率會愛上它。

不沖别的,就沖……

它充滿了現實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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