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是小醜 ,但是我們心裡開心就好”
還沒有一部紀錄片可以像《殺馬特我愛你》讓我這麼感動,以緻于看到中間,我不自覺地拿起手機拼命的記筆記,生怕遺漏掉其中每一段殺馬特充滿力量的表達,那些關于自由、關于快樂、關于壓迫的生命哲學表達。我此處所記下的,隻是現場短暫能夠記下的關鍵詞彙集,而殺馬特在影片中的生命哲學依舊遠遠無法表達完整,值得多次回味。導演的訪談說,“至少這部片子不是殺馬特史,而是殺馬特們講述自己的個人史”,這是一部當代的中國工人史。
我反思是什麼令我如此感動,兩個很重要的點。一個是,殺馬特的獨立主體表達。工人的獨立表達到底是什麼?這個相當政治正确的東西,我們其實根本不懂——那是一種有自尊、自由、快樂的表達。紀錄片中每個殺馬特工友眉宇之間不自覺表現出來的自信,無不令人動容。工人的力量并非來自于同情和關注,殺馬特的魅力亦并非來自于他她們所展現的非主流,而是共同體下形成的“反抗/繞避”固有規訓形成的自尊自信(dignity)。這是我一直在尋找和期待的,來自成長中工人階級自我賦權下的某種魅力呈現。
另一個點是,每一個工人都是天生的哲學家。十年的勞工參與曆程讓我一直堅信此理,但我比以往任何一刻都深刻認同這一個結論。主流社會一直都在去權貶低化、邊緣化、甚至污名化底層勞動者,用一種來自知識分子、來自有錢階層的視角在評價、“安排”底層者的生命,我們(是的,是我們)無法理解他她們生命的曆史——勞動者隻是作為一個配角參與社會的發展,永遠隻能是配角。殺馬特明白這個道理,他她們的生命經曆——一個關于壓迫與自由、饑餓與快樂的重複故事,甚至比其發型更不出衆,承載了整個社會變遷的代價。殺馬特的生活,都在顯露這個時代最為荒謬的邊緣現實:被排擠的非主流和被釘死的邊緣人。
殺馬特是自由的,是快樂的,也是壓迫的。
用殺馬特表達的自由和快樂“出來,就隻有一個選擇——就是進廠。沒有其他選擇,那就很無聊的,所以要給自己其他選擇。頭發就是另一個選擇。”
這是殺馬特式的自由。殺馬特(SMART)創始人羅福興在他的公衆号和抖音都寫着“審美的自由是一切自由的起點”,當然,殺馬特的自由非審美之簡單,但卻足以顯露自由渴望之卑微,它是起點,卻也是在被侵蝕的最後一塊自留地——頭發(但也沒能保住)。
影片中點出了一個很重要的信息,我們所知曉、聽聞的所有關于殺馬特的文化,都是來自于中西部農村的打工者,這一群從十二三四歲就開始來到珠三角地區打工的芸芸衆生,既是城市最大的建設者,卻也是“非主流者”。用羅福興在片中的話說,“我走在路上,很少擡頭看一棟樓”,他她們自認也不可能成為城市的一份子,樓啊、房啊都不屬于他她們,又何必關注它有多高又多好看?
城市并不能給他她們帶來任何的安全感。工廠是沒有自由的,稚幼的身體過早的被資本主義的生産機器控制,無論大廠小廠,記件式的趕工遊戲、流水線上的手忙眼亂,十二小時甚至更長工時的輪軸轉,早已令生活失去了控制。賺錢原來就是這麼回事,一種不成比例的交換,而且沒有任何的餘地可以撤回。唯有的自由,是如何安排每個月可能僅有的一到四天的喘息間隙。這不是安全感,是一種失控感。
紀錄片中殺馬特最常講的一個詞,是“自由”,這個“自由”有太多層的含義。他她們希望得到關注,抵禦心中的孤獨。從來不會有人注意到他她們的存在,頭發讓他她們至少感覺自己像個人,而非生産線上、城市邊緣的行屍走肉。他她們希望有更多的勇氣和自信,“融入(習慣)”不安全的世界。“玩了一段殺馬特後,很多事情都敢(做)了”,獨特的殺馬特非主流風格,刻闆的“壞人”形象,讓殺馬特擁有了跳脫原有規訓桎梏的可能性,可以重新獲得一個新的“不一樣的自己”,一個對自己重新擁有掌控——“自由”的感覺。片中工友說,“(來到城市)心裡怕,但殺馬特表現就是很壞的特質,壞人的話就沒人敢欺負了”,“感覺自己全身都不一樣了,感覺會顫抖、很快樂。”“玩殺馬特的時候,我都認不得我自己了”,殺馬特讓他她們找回在工廠、城市生活中本被撲滅的自信。
他她們也渴望找到惺惺相惜的同路人,一種在異化的資本生産中從不曾擁有的歸屬感。溜冰場、石排公園的公共空間承載了他她們關于快樂和自由的全部,即便加班到很晚很累,休息的時候還是渴望去公園走一下,家族在哪,家就在哪裡。“我們是(同)一種人,别人都覺得我們不正常,但我們還能堅持下去,我們就很像一個家”,“同為殺馬特,我覺得我們有共同的語言、有相近的性格,像同類一樣,齊心協力。每個禮拜都想着星期天,每天都在想(出去跟家族一起玩)”。在工廠生活中,他她們經曆過悲傷、痛苦,甚至絕望、自殘,但殺馬特家族自組織帶來的歸屬感,卻可能是他她們生活的希望。
在外界眼裡,他她們是如此的非主流。但是實質上,即便他她們不走殺馬特風格,他她們已然被嚴密地排擠在整個主流社會之外。在主流文化/價值實踐中,最為吊詭的是,在經濟和政治地位上排擠和邊緣化打工者的同時,卻仍專斷式強制他她們順從主流的文化符号。殺馬特靈魂中的自由,與其說是對主流審美的挑戰,不如說是一種對規訓的社會生産壓迫的文化反抗,也是打工者的一個解放實踐。
殺馬特背後的壓迫——被迫剪掉的殺馬特“金錢和快樂,對于我們這樣的工人而言,隻能選擇一個;殺馬特的人,可能隻能追求殺馬特,其他房啊車啊追求不了。”
殺馬特有得選擇嗎?其實沒有得選擇,選擇不是他她們的權利,就像他她們沒有擁有自由的權利一樣。
資本社會從不吝于剝奪勞動者任何自由的可能性,階層流動都是虛假的大話,維持底層高效性重複運轉才是最終目的。“我在工廠裡面,幹十幾年,一直都是普工,沒有上升的機會。但是玩殺馬特,我至少有上升的機會,比如殺馬特貴族,至少能讓我快樂。”殺馬特反而成了資本文化下的一個叛逆者,對固化的分配不均隐性嘲諷和消極反抗。
但,玩殺馬特的工人最終都必須面臨一個問題,“要保留頭發還是要進廠賺錢”?東莞石排、汕頭澄海成為諸多殺馬特的聚集地,核心的原因是兩地制造業多以小作坊/小工廠的形式存在;此類工廠對工人的形貌要求不高,在旺季趕貨期來者不拒,給予殺馬特家族一定的生存空間。可是,她們終究還是要面臨選擇——規訓作為資本生産的核心秘密,是不會輕易放棄的。
為了保留自己僅有的“自由”,找不到願意收的工廠,殺馬特隻能轉向勞務派遣的公司,或者接納更低的待遇。原本的小作坊/小工廠已是相當不正規,不簽合同或者不繳五險一金、不依法核算加班費,都可能是常态;但在可能的“自由”選擇面前,卻不得不接受更低更惡劣的待遇,甚至流落街頭。“(讨來的)十個饅頭兩人分了,度過了五天。”又想玩殺馬特,又沒錢怎麼辦?那就再堅持幾天…
“第一次把自己長發剪掉,心裡特别苦,感覺把自己的尊嚴丢了;特别痛苦,感覺(殺馬特)已經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在工廠老闆眼裡,殺馬特不是聽話的員工;在社會眼裡,殺馬特不是什麼好人;但在殺馬特自己眼裡,這是尊嚴,是做自己,但很遺憾,進廠的殺馬特沒有得選擇。
殺馬特的熱潮在2013年之後,堕入沉寂,甚至不太再敢于公衆露面。這都源于從那開始持續至今的針對殺馬特文化的黑化和攻擊,内部攻陷殺馬特的貼吧和qq群,徹底令殺馬特社群撕裂瓦解。可是,今日再往前回溯,從枯燥、無價值(devalued)的工廠社群中誕生的殺馬特非主流文化,扼殺它的并非單一的網絡暴力,而是背後整個新自由主義的文化霸權——如前所述的,工人隻被允許成為被排擠的非主流和被釘死的邊緣人。殺馬特文化背後的自組織社群和關于自由的哲學,都在挑戰既成的工廠生産霸權的存在,質疑效率至上的真理。即便這種反抗是卑微的、是被動的,但精神卻是高貴的,而非低俗小醜。
“有時候是小醜 ,但是我們心裡開心就好”。殺馬特并不是,真正的小醜已經說服我們認同它們的“主流位置”。
附後:導演李一凡的訪談非常動人和真誠,感謝帶來的這些觸動,推薦細品:《李一凡訪談:殺馬特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