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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我剛剛結束了在日資工廠的生管工作生涯,開始走入陌生的社會圈層,混迹在由廣告人、媒體傳播者以及由寫手、畫家、藝文人士組成的社群裡,周圍的朋友圈基本上由窮屌絲和單身狗組成(包括我自己在内)。除了工作,大家最愛的就是在一起吃飯喝酒唱歌編劇順便吐槽社會啥的,廣州東莞莊的某書社,暨南大學的水邊吧,石牌東路無數大小飯莊燒烤排擋,都是我們經常出沒瞎混的地方,以吃喝玩樂為主,以談笑吹水為輔。直到有人提議,咱不能老是那麼低俗,吃吃喝喝隻能滿足身體需要,時間長了,精神原野可就一片荒蕪了,于是,以某蔡姓胡須男為首,組了個“天堂影院”,性格偏執、充滿理想主義和盲目熱情的“胡須男”當仁不讓地做了“堂主”,寫章程定計劃,湊份子AA制,租場地、裝音響、挂銀幕、擺桌椅,都是年輕人,執行力剛剛的,很快就搞起來了。剛開始每場都有三四十個人參與,基本上不是“挫醜窮”的男文青(也包括我),就是“黑醜胖”的女文青,反正就是扔到人群中也不會有人要的那種——想想也是,但凡條件好一點的,都忙着拍拖戀愛經營小家庭去了,哪有我們這幫人的閑工夫啊?當然,更要感謝那個沒有寬帶互聯網、沒有智能手機的年代,要是有這些了,光看個小電影,哪能那麼容易聚集那麼多年輕人啊?

每周兩次,我們酒足飯飽意興正濃,便湧到“天堂影院”,裝模作樣地看片。那是一段多麼快樂的時光啊,觀影前的吃喝玩樂,觀影中的插科打诨,觀影後的熱烈讨論甚至吵架對罵......胡亂看瞎BB窮快活,說得就是我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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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開始看的,是大部分年輕人喜歡的“好萊塢大片”,而且絕無正版,絕對盜版,畢竟,石牌崗頂一帶全是電腦城和科技街,盜版光盤檔口密如蛛網,五十塊錢甩老闆臉上,幾十部大片的“光盤”馬上笑臉送上,效果不好,包換!相熟的老闆還會色色地笑着,從櫃台角落裡拿出用黑色塑料袋包着的另外一些光盤,神秘地掩嘴低聲告知:“老熟人了,日本的歐美的都有啦,絕對好看啦,價格優惠啦......”(此處應有廣式普通話配音,請自行腦補)。作為充滿理想主義的文青,當然不理他,果斷閃人!

本來還好,除了忍受一下盜版碟那令人一言難盡的視聽效果之外(按照畫質和音效,分成盜版,槍版,超槍版,槍得不能再槍版等n個等級),好萊塢成熟電影工業的超級能量,從編劇到拍攝到完成度,哪方面都挺令人折服的。直到後來,看了一部非常“雙标”的好萊塢槍戰動作片(名字忘了),裡面一個細節差不多把所有人惡心到了:一個黴菌特戰小隊深入中東腹地,去拯救那啥(反正,美國大片,不是拯救人質,就是拯救同夥,就是拯救“民主人士”,當然,也經常拯救世界。發展到今天,已經不僅是現實中的特戰隊、FBI、CIA拯救全世界了,美國的神盾局、複仇者聯盟等等,都在幫助拯救全世界——不,是拯救全宇宙)。然而,他們除了會“突突突”,行動起來好像都不帶腦子的,被機智冷靜的阿拉伯武裝分子設圈套包餃子直接給俘虜了。當武裝分子的頭目要拿他們開刀、給死傷的兄弟報仇時,特戰小隊的隊長瞬間變成“聖母”,一臉莊嚴地開始灌雞湯,什麼“冤冤相報何時了”啊,什麼“流血不是這個世界應有的模樣”啊,什麼“仇恨是深不見底的黑暗隧道”啊,把我們這幫看片兒的家夥給徹底感動了,連武裝分子們都被感動了,于是沒有殺他們,也放松了對他們的看管。果不其然,這幫特戰人士利用這個機會,在“民主人士”的幫助下成功逃脫,拿到武器後成功反殺,将阿拉伯武裝分子們打得七零八落的,連首領都被俘虜了——此時電影進入後半段,正反雙方的表現毫無邏輯地倒轉了,阿拉伯武裝分子們隻會“突突突”,上半段的機智和冷靜蕩然無存;而特戰分子們忽然腦洞大開,變得機智冷靜而且子彈還老是躲着他們走,反正就是打不死,當然,“突突突”還是一如既往地厲害。最後,面對槍口,潰敗的武裝分子首領驚恐地問道:“你不是說冤冤相報何時了嗎?你不是說不要再流血、再有仇恨了麼?”特戰小隊的隊長義正辭嚴地告訴他:“FK,我不管,反正我知道,你打死了我的隊友,你就得去見上帝!”說完,就把他給“突突”了!面對這種理直氣壯、義正辭嚴的“雙标操作”,小夥伴們都驚呆了!有人開始大喊:“垃圾片,浪費時間,不看了,不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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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堂主本來就不喜歡好萊塢大片,一直把它們歸入“弱智、無養分”的類别,看到大家都不想看了,樂得鼻涕泡都跑出來了,馬上清理放映桌上的DVD機和光盤,然後從大背包裡掏出他的寶貝:8mm膠片電影放映機,幾盒電影膠片,并熟練地開始拉電線、架機器、上膠片。我們被這套儀式化的操作和堂主滿臉的莊重虔誠給打動了,說笑也不敢了,零食啥的都不吃了,規規矩矩認認真真地開始看電影!

堂主拿來的是一部東歐某國拍攝的文藝片(名字居然又忘了),黑白的,但影像的調性和質感,一下子拉開了與盜版光盤的差距。在黑暗中,膠片盤轉動發出細微的“嗒嗒嗒”聲音,一道光柱從放映鏡頭将黑白影像投射到銀幕上,褪去色彩的光影,有一種非常奇妙的、難以用語言訴說的體驗感,散發着往日舊時光的獨特味道、仿佛昨日重現。我們端坐在椅子上感慨萬千,沉默地看着過去的影像在現實的時光裡緩緩流動,時而唏噓不已,時而潸然淚下,時而會心一笑。一片終了,掌聲雷動啊,如同胡子堂主在觀影後的總結中說的:看什麼并不重要,重點在于“觀看”的動作和“觀看”的過程,不用煽情不用刻意說教,在某個情節或是片段,我們麻木的内心忽然就被一支箭射中——OK,不用說那麼多,那時的你猶如醍醐灌頂瞬間目光如炬心門洞開,因為你已經開悟了。至于悟到了什麼,也不重要,就悟到的那點光亮,已經是你内心的一點靈犀,足以指引你走過黑暗的光陰叢林,走到人生的“迦南之地”,那是流淌着奶與蜜的伊甸園......說着,胡子堂主把自己和我們都感動得淚流滿面,大家互相擁抱着,熱切地拍着彼此的肩背,發誓一定要好好活,要不斷地看片兒,不斷地開悟。

于是,受到極大激勵的胡須堂主越發熱衷于找那些極為古早的小衆電影,來讓我們開悟。他好像忘記了,人是一種非常複雜、非常善變、所思所想所做所悟經常互相脫節甚至毫無邏輯關聯的物種,更高估了普通人對文藝片的接受度,大家很快就厭倦了這些節奏緩慢、情節拖沓、不知所雲的文藝片(至少大部分是),尤其是觀影後還被胡須堂主逼着發言,談開悟談感受,簡直令人受不了,朋友們開始找各種借口不來,或者來了後打個招呼就退場了,天堂影院的規模在不斷縮小。直到某天,一部長達三個小時以上的電影上映了(原諒我,還是沒記住名字),我暈暈沉沉地看了一個多小時,實在受不了瞌睡,起來假裝去上洗手間,一回頭,剩下的十來個人,基本上全半躺在椅子上睡着了,連胡須堂主都閉着眼睛趴在放映桌上,不知道是睡着了,還是因為太失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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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又換一種類型,也是胡須堂主喜歡的。他總有些古怪的、近乎于詭異的片源供應渠道,不知從哪裡搞來了不少稀奇古怪的電影,比東歐電影還要小衆,什麼伊朗“出品”啊、泰國“大片”啊、印尼“巨制”啊,土耳其“特供”啊,反正挺魔幻的。我們十幾個忠實的擁趸繼續努力支撐着,直到大半年後,從時間到費用,實在撐不住了,天堂影院最後放映了一部伊朗的電影《小鞋子:天堂的孩子》之後(本來我還是會忘記的,但是,這部電影後來實在太有名了,我又看多了一遍,所以才印象深刻啊),宣告解散。胡須堂主淚灑當場,我們更是唏噓不已,本來看電影的時候隻有十來個人,觀影後的分享會,居然來了三四十個人,差不多最初的堂口成員都來了。大家認真地回顧了整個天堂影院發展過程,說了很多溫暖人心的話,女文青們基本上全哭了,胡須堂主當場表态:時光不老青春不散,隻要大家願意重組天堂影院,他随叫随到奉陪到底。滿場掌聲中,我們決定去好好吃頓宵夜喝頓大酒,用腸胃的滿足,來安撫受傷的心靈。

後來,文青們再也沒能重現如此高能的聚集情境,也再也沒能重組天堂影院。

再後來,胡須堂主在BB機上給相熟的朋友們留了信息,他要去尋找夢中的天堂,然後消失了,從此杳無音訊,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最終有沒有實現自己的理想。

就在天堂影院解散的前一年,卡梅隆的《泰坦尼克号》以高度還原的場景、流暢的故事講述、美輪美奂的畫面,輔之以當時還屬初級的電腦合成,創造了口碑和票房齊爆的神話,也象征着曾經一度式微的“影院”觀影模式王者歸來,當然,它已經披上了票價更貴、設備更好、商業運營完全院線化的黃金戰甲。天堂影院這種在設備和運營上完全沒有優勢可言的“獨立觀影”模式,連“青銅”都算不上,最多算是“爛鐵”,隻能走到盡頭;

就在天堂影院解散的那一年,斯皮爾伯格的《拯救大兵瑞恩》上映,口碑票房齊爆,我去電影院看了一遍,精彩極了;再來一遍,還行;看完三遍,心滿意足,夠了;

就在天堂影院解散四年後,張藝謀的《英雄》上映。盡管直到今天,它一直被人嘲罵、看過沒看過都來亂罵,但我依然固執地認為,它是目前為止國産商業大片中拍得最好、也是第一部基本上算是可以和好萊塢大制作打成平手的作品。吊詭的是,片子在國内叫座不叫好,在海外卻是叫好又叫座,那也是惟一的一部到目前為止,讓我覺得可以在電影院裡看三遍以上、依然還有蕩氣回腸、血脈贲張感覺的電影

就在......

但是,不管後來看過多少或精彩、或作嘔的電影,也不管在多少家設備夠先進、椅子更舒服的影院裡享受過體驗過,我始終覺得,那不是我的天堂。我多麼懷念早已消失的天堂影院啊,那時,我還是個寬肩窄腰、精壯血足的年輕人;那時,我深信所有夢想都有實現的可能性、隻要一伸手,我就能夠着天堂;那時,我可以白天上班晚上熬夜精力充沛到視疲倦為無物;那時,我還沒有被世俗同化沒有被現實蹂躏,視友情和愛情為一生中最寶貴的财富;那時,我們都還很年輕,當燈光暗淡下來,大家放下手中的零食或飲料,專注于銀幕上的恩怨情仇悲歡離合人間冷暖,或放肆大笑或黯然神傷或瞌睡不已的時候,當抽煙的人忘記了手中點燃的香煙,任由一縷一縷輕煙飄然而上,将放映機的光柱渲染成一片氤氲的時候,當放映結束,我們熱切地讨論,激烈地争辯,誰也說服不了誰,最後隻能用宵夜和劈酒來解決争端的時候......那,才是我的、我們的、七零一代的、消失了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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