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知後覺,經朋友反複推薦,終于看了印度版《調音師》(下映了,某寶兩塊錢買的資源),本片顯然延續了幾年前法國同名短片《調音師》的創意:一位僞裝成盲人的調音師,時常以工作緣由出入各種社會階層(富人居多)的私宅,他的假盲如同蜥蜴的保護色,使其有機會窺探到許多不大光明的隐私,比如房東的怪癖,女主人的胴體,上流社會的龌龊與低俗,甚至是明目張膽的兇殺。

這個設定的精妙之處在于,對于普通人來說,盲人的肢體缺陷使他們永遠無法探知真實的一切——哪怕親手觸摸到,也可能是虛假的——故而和盲人相處是絕對安全的,作家畢飛宇在小說《推拿》裡直言:對于盲人來說,正常人簡直是“神明一般的存在”,或者說成是“怪物”也不過分,他們心中除了敬畏,更多是恐懼。反過來說,正因為壓倒性的生理和心理優勢,正常人對盲人無需任何保留,不論美醜貴賤,都可以盡情展現。

在觀影中,我也不免将自己代入到《調音師》的“假盲人”設定中,試想自己若是如此,将會有怎樣驚奇的發現,頗有“于無聲處聽驚雷”的隐秘與痛快。
豆瓣上,印度版《調音師》目前是8.3分(預計會下降),評論區不乏溢美之詞,也有人拿其與甯浩的《無人區》比較,質疑這類“正邪不分”的價值觀(大多數人更喜歡“邪不壓正”),更多的,則是歎息國産懸疑類型片的沒落和萎靡。

誠然中國懸疑劇不乏好作品,比如《白夜追兇》,《大宋提刑官》,《毛騙》等等,但是懸疑電影方面,卻罕有拿得出手的,尤其近幾年不少院線影片完全是依靠“盜墓”、“僵屍”、“美女”等熱門IP在支撐流量,更毋論網絡大電影這個魚龍混雜的領域了。
動辄幾十集的電視劇,很容易把人物形象逐漸“立”起來,也适合創作者不斷編織腦洞,但是,短短2個多小時的電影則是濃縮的藝術,是一個閉環。我并非電影專業出身,但也知道懸疑片有幾個必須遵循的要素:邏輯是否順暢,人物形象是否鮮明,懸疑氛圍營造的是否到位。
有些遺憾的是,國産懸疑電影超過8分的(豆瓣和IMDB綜合排名)隻有心迷宮、無間道和烈日灼心,有不少距離“神作”差之毫厘的作品,無疑也是對于以上幾要素稍顯欠缺。
好電影需要好劇本,而好劇本源自優質的文學創作,日本有東野圭吾,歐美有丹布朗,其實中國的懸疑文學也不缺少扛旗者。我想用這篇文章,以幾組關鍵詞作為索引,聊聊我心中的寶藏大叔,中國懸疑文學真正的NO.1:
周德東。
鄉土,迷信與巫術恐懼
先介紹下周德東其人。“周恩來,朱德,毛澤東,合在一起就是我的名字”,周德東生于1967年,在那個紅色年代,父母給小孩取名時普遍帶有這樣的偶像崇拜與革命情結。
人如其名,周德東做人做事做文章,都有股幹革命的狠勁。
在黑龍江齊齊哈爾的依安縣,有一個在地圖上用放大鏡都找不到的屯子,那便是周德東的故鄉。他在不少故事中描述過這個地方,“荒涼,閉塞,愚昧,流傳着一些荒謬而可怖的傳說”。
周德東的童年就在這度過,後來他的故事裡有不少橋段,比如冰川、雪怪、狼、怪誕的巫術、迷信、貧窮、死亡等等,都源自這個偏遠的村子,正因為作者親身經曆過,所以讀者總會有這樣一種感覺:周德東不是在吓唬人,而是在講真話。
長大成人後,周德東通過參軍途徑離開故鄉,并開始寫作,此後,他曆任過《女友》、《格言》、《青年文摘》等雜志主編,從這份履曆就能看出,在懸疑小說家裡,周德東文筆優異,獨處一檔。
中國第一檔午夜電視節目,就是由周德東策劃并在河北台播出的《周德東講故事》,創造了河北電視台收視率曆史新高,但是看上去風光而忙碌的生活卻未必是他想要的,作家的精神驅動力永遠是創作,于是周德東走上隐居/自由撰稿之路,除了偶爾在微博與讀者互動,漸漸銷聲匿迹。
從身份來說,周德東不是明星,歌手,教師,企業家,網紅,他是一位貨真價實的實力派作家,生活可以表演作秀,但文字卻是真金白銀,做不了假,好不好看讀者說了算。所以,本文并不遵循慣常的人物報道的模式去撰寫,不八卦或杜撰,僅圍繞作品本身,聊聊周德東懸疑文學的魅力。(在本文中,“懸疑”這一概念與“恐怖”,“驚悚”等不做區分,約等于一緻)
我們都知道,在懸疑文學中,生與死絕對是繞不開的,如果不談這件事,肯定是寡淡而無味的。比如我們耳熟能詳的經典恐怖片《午夜兇鈴》,整個故事緊緊圍繞“看過神秘錄像帶的人都會死去”這一主題展開,誰看了錄像帶,下一個死的人是誰,死亡倒計時何時來臨,貞子童鞋何時從井裡爬出來,等等,這一連串問題壓得人透不過氣,我們恐懼的原因在于:沒有人不懼怕死亡與未知。
再比如《名偵探柯南》或者《金田一少年事件簿》,為什麼明明很可愛逗趣的畫風卻能成為許多人的童年陰影,也是同樣的道理。
我們又害怕,又忍不住了解,是出于本性。
如果往根上去追溯,我們對于死亡的想象與探索,從老祖宗那時候就開始了。兩晉時期有一位叫做郭璞的風水學家,學了一本叫作《葬經》的書,郭璞認為,“葬者,藏也”,意思是所謂死亡,不過是把死去的身體藏匿起來而已,意志卻并未消亡,反而以另一種方式繼續存在。換而言之,生死并非二元對立,關鍵在于我們怎麼看待。
作家汪曾祺在《聊齋新義》裡的闡釋,我覺得很公允,汪老認為生與死,宿命和迷信這一類概念,将“長久地存在于中國人的意識裡,不能用簡單的對錯來評價”。
簡而言之,未知和死亡是構成我們生命的一部分,既然無法超越,不如正視并理解,如果你有心,甚至可以拿來寫小說,拍電影,何樂而不為呢?
那麼作家在創作懸疑作品時,素材由何而來?不論是國内還是國外,回溯經典永遠是不二法門,不管是《聊齋》還是《子不語》,《聖經》還是《神曲》,我們如今在懸疑作品中看到一切形象與橋段,大多有迹可循,這裡想說明的是:傳統文化,依舊是懸疑作品一座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庫。
對于周德東來說,他在遙遠閉塞的東北老家度過了整個童年,耳聞目睹的鄉土怪談不勝枚舉,而筆下的許多故事也顯得既怪誕可怖,又無比真切。
在《看不見的女婿》一文中,一位有些癡呆的農村适齡女孩,遲遲找不到對象,某天她突然告訴家人,自己已經嫁人,她的父母驚駭不已,女孩卻喜笑顔開,從此整天在房内自言自語,語氣極盡溫柔謙卑,像是妻子在侍奉丈夫。有時,房裡也會傳來女孩哭喊求饒的聲音,像是男人喝醉了在打老婆,父母又驚恐又擔憂,責令女孩搬離那個房間,與自己同住。
誰料想,女孩竟因與“丈夫”分居而日漸消瘦,形容枯槁。父母無奈之下,隻好同意她回到“婚房”,沒過不久,女孩竟然再度煥發生命力,最後連父母都不得不默許這一切。
如果從鄉土傳說的角度審視,這個故事的恐怖意味将更加濃郁。
在許多偏遠地區,至今還保留着一項愚昧而令人毛骨悚然的傳統:配陰婚。所謂陰魂,指的是生者在陽間若是實在找不到配偶,便可通過靈媒的撮合,令其與某位早夭的死者(骨灰或遺物)舉行婚禮,從此便可與鬼共眠。這個故事真正令人壓抑的不在于迷信本身,而在于女孩的宿命的無法擺脫與荒誕。
東北地處邊疆,天寒地凍,文化駁雜,是許多民間傳說和怪力亂神的繁衍之地。比如跳大神,就是不少人的童年陰影,表演者如同鬼神附體一般,突然全身抽搐,胡言亂語,這種奇異的“行為藝術”常令許多老外迷惑不解。實際上,跳大神不過是信奉“萬物有靈”的薩滿教的教義體現,他們相信神靈會借由凡人之口說出真相。
在長篇小說《羅布泊之咒》中,一群來自全國各地的冒險者通過網絡結識,組成一支彼此不知根底的探險隊,在深入羅布泊的過程中,靈異事件不斷發生,隊員接連離奇死去,于是隊長号召剩餘的隊員自報家門,排除懷疑,這個時候,隊裡唯一的啞巴向導帕萬,突然開口說話了:
我說:“每個人都用最簡短的語言,說說自己的事兒,不管你說什麼都行,隻要能證明你是個正常人類,跟那群人沒有任何關系。”
大家互相看了看,沒人說話。
我說:“我先說吧。我出生在黑龍江齊齊哈爾絕倫帝小鎮,19歲在北京空軍服役,我和李少紅合作過電影《門》,我為佳能照相機做過廣告。”
季風說:“我小時候家裡很窮,邛崃市陝氏集團資助過我念書。我在河北電視台做過編導。”
漿汁兒說:“我在嶽陽師範讀書。我媽是市勞模。”
周志丹說:“我出生在台灣,30多個國家都有我的出入境記錄。《媽媽婆婆》就是我們投資拍的,我是出品人之一。”
魯三國說:“我是區政協委員。”
......
令狐山說:“我是克拉瑪依人,我父親就死在羅布泊。1994年,我讀小學一年級,經曆了克拉瑪依大火,稀裡糊塗地活了下來。”
大家互相看了看,隻剩下帕萬了。
他坐在魏早旁邊,望着湖水,目光呆滞。
我走到他面前,問他:“帕萬,你能證明你是正宗羅布人嗎?”
帕萬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開口說話了:“根本沒有卧底,他希望你們自相殘殺。”
大家都愣住了。
......
在随後的故事裡,啞巴導遊帕萬多次開口說話,仿佛被盤踞在羅布泊上空的神靈附身一般,每次開口都預示着随後可怖的死亡。除了附身事件,隊伍中還有一位叫作安春紅的女性,也常常做出令人驚悚而費解的舉動,例如,部分隊員在羅布泊死亡後,竟化為能夠飛翔的活死人,直挺挺如幹屍一般在沙漠上空掠過,而主人公無意中發現,安春紅竟悄悄在帳篷裡做了許多類似人形的紙條,并用力将它們反複吹至空中,兩者之間無疑存在着細思極恐的聯系,這也是周德東對于“紮小人頭”等古老迷信與詛咒的戲劇化演繹。
謊言,詭計與叙事迷宮
博爾赫斯在《幻想生命錄》中這樣寫道:“一條大河是水的迷宮,叢林是樹木的迷宮,城市是街道的迷宮,圖書館是人類思想的迷宮”,對于懸疑小說家來說,詭計和謊言就是故事的迷宮,作家馬原在小說《虛構》的開頭不做任何鋪墊,劈頭蓋臉就給讀者“當頭一棒”:“我就是那個叫馬原的漢人,我寫小說”,玩文字遊戲,是懸疑小說家的基本操作,再往上升級,就是詭計與騙術,随手列舉一則周德東的微型故事:
一個人叫王軍,夜裡,他走進一片墳地。
月光昏暗,刮着陰森的風。
突然,他看見一個墳頭上晃動着一個人影兒,好像在用利器鑿墓碑。
他急忙打開手電筒照過去,那個人一下就用胳膊擋住了臉,隻露出一張嘴,那張嘴像血一樣紅,墓碑上刻的字也像血一樣紅:郭慶升之墓。
“你幹什麼呢?”王軍問。
那個人依舊擋着上半臉說:“他們把我的名字刻錯了,我改過來。”
王軍一下就傻住了。
“你把手電筒關掉,我怕光。”那個人說。
王軍不敢違抗,關掉了手電筒。
那個人慢慢放下了胳膊。在月光下,他的臉十分蒼白,兩隻眼睛黑洞洞的。
“……你叫什麼?”王軍顫顫地問。
“我叫郭慶升。”
“那不是……對了嗎?”
那個人直直地盯着王軍突然說:“———我想改成你的名字!”
王軍倉皇而逃。
盜墓者暗暗高興,繼續挖墳。
終于,他把墳挖開了,鑽了進去。
墳裡這個叫郭慶升的人是個大老闆,很有錢,不久前出車禍死了,火化之後,骨灰埋在了老家的墳地裡。
他生前的一些私人用品都殉葬了,比如歐米茄的霸表,還有鑽戒。
盜墓者在黑暗中摸索了半天,沒有摸到任何貴重的殉葬品,隻摸到了滿手的骨灰,還有幾塊沒燒透的骨頭。
突然有個聲音在黑暗中響起來:“表在我的手腕上……鑽戒在我的手指上……不過……你能分清哪些灰是我的手腕……哪些灰是我的手指嗎……”
盜墓者一下竄出了墳墓,像王軍一樣倉皇而逃。
王軍從墓碑後閃出來,朝那個同行的背影冷笑一下,跳進了墳中。
爾虞我詐構成了周德東的叙事迷宮,故事裡的人物在迷路,讀者也在迷路。
在《尋人啟示》一文中,單身狗張巡偶然看到報紙上刊登了一則尋人啟事,内容竟和自己學生時代單戀過的女生黃窈很是吻合,刊登者自稱是黃窈的妹妹,于是,張巡主動聯系對方并赴約,希望能找到朝思暮想的夢中情人。
在随後的發展中,張巡三番五次地上當,每次會面地點都在一座詭異的公寓樓中,而總是以哭笑不得的方式首尾,令人為之迷惑的是:黃窈究竟去哪兒了?
謎底在最後才揭開,原來,所謂的黃窈妹妹,不過是一位精神分裂者,她不斷變換名字登報,引誘着形形色色的男人上鈎,再以戲弄和恐吓他們為樂,留給原本充滿希望的張巡們無盡的荒誕與悲涼。
騙術在周德東的故事裡不斷升級,擴展,于是迷宮的規模也在不斷延長,壯大。
在小說《三岔口》裡,東躲西藏多年的蔣中天,心中一直有道過不去的坎:多年前,身為一名碌碌無為的雜志編輯,自己背棄了好友洪原和女友文馨,攜帶着大家原本用來創業的籌款悄悄跑路了,從此下落不明。
為了替蔣還債,洪原和文馨過了幾年不人不鬼的日子,在得知蔣的下落後,他們精心設計了一個近乎變态的複仇計劃,最終成功地把蔣吓成了瘋子,而每一次的複仇背後,似乎總有另一雙眼睛在背後盯着洪原,終于他也精神崩潰了。
在這個嚴絲合縫,結構緊湊到令人窒息的故事裡,讀者如同提線木偶般被牽着鼻子走,像俄羅斯套娃一樣令人抓狂:他是兇手,他是兇手背後的兇手,他是兇手背後兇手的兇手......循環往複,陰謀串起陰謀,謊言套着謊言,到最後,讀者會猛然驚覺:這座迷宮太深邃太複雜了,似乎永無止境。
(一個小吐槽:李少紅導演後來将《三岔口》改編為電影《門》,陳坤主演,可惜拍成了一部故弄玄虛,邏輯混亂,漏洞百出的爛片,令人掃興,懸疑片很考驗導演和編劇的水平,不過那是另一回事了,與本文無關)
時間,人世間最悲涼的詞彙
關于維度這個概念,聽上去很硬核,實際與我們每個人息息相關。
西漢《淮南子》做過這樣的定義:“往古來今謂之宙,四方上下謂之宇”,也就是說,我們同時存在于時間和空間,兩個條件必須同時滿足,否則一切将不複存在。《三體》裡的降維打擊,就是簡單粗暴的壓縮我們的空間,讓地球變成一張薄薄的紙片。
維度是否可以被拆分?這是一個現階段無法證明的僞命題,就像無法确定薛定谔的貓究竟是死是活一樣,卻因此帶來了有趣的遐想:那些死去的人,是否還在另一個維度存在着?他們的一隻腳從時間的河流中抽走,另一隻是否還殘存在空間裡?
周德東所有的作品中,我最喜歡《奇門遁甲》,這本書腦洞之大,邏輯之嚴密,作者用情之深,已經超出了我對于過往懸疑文學的想象,它的内核,正是對于這個無解悖論的探究。
大緻情節是這樣的(規避!以下内容有重度劇透,想看原著的可跳過本段),即将高中畢業的桑丫網戀了,對方是個叫婁小樓的成熟男性,在北京居住。有戀父情結的桑丫決定去北京讀書,和這個男人厮守在一起,與此同時,詭異的事情發生了,桑丫的生活中出現了跟蹤者,她敏感地發現,這個看不見的“影子”侵入了她的屋子,窺視着她的一切,留下各種蛛絲馬迹, 似乎在警告她别去北京。
固執的桑丫并沒有被吓退,依然填報了北京的志願,并如願見到了婁小樓。這個時候,跟蹤桑丫的“影子”終于現身了,他非常鄭重地告誡婁小婁,要他趕緊離開桑丫,不然桑丫會悲慘的死去。婁小樓并未聽從意見,很快,桑丫死于一道從天而降的閃電,這件極小概率的事件被媒體争相播報,又很快被淡忘。
悲痛的婁小樓乘車來到桑丫的故鄉,他驚異的發現,這裡的時間居然比北京要提前了好幾個月,他竟然見到了還在讀高中的桑丫,而自己卻莫名其妙地隐身了。為了阻止桑丫去北京,婁小樓拼命的想盡一切辦法提示她,但是仿佛有把無形的大手在不斷阻撓自己,他留下的所有記号都被抹的幹幹淨淨,所有的幹涉全是徒勞。婁小樓突然驚恐的醒悟:自己正在重演着桑丫經曆過的那場悲劇。
這個如同莫比烏斯環一般的故事非常迷人,就像到底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一樣,已經超出了懸疑小說的範疇,有了追尋終極答案的哲學意味:我們一生的劇本,是不是早就寫好了?作家餘秋雨曾用一篇《蘇東坡突圍》,講述落魄的蘇東坡用詩詞與豁達樂觀的心境完成了精神突圍,那麼,沉重的肉體又該如何避免必然的腐朽?我們作為普通人(比如桑丫和婁小樓),有沒有可能突破命運的重圍,改變某種既定的結局?
當我們以生命對抗命運,故事就有了悲壯的意味。
桑丫和婁小樓的悲情,本質上和梁祝,羅密歐朱麗葉,牛郎織女沒有區别,時間與生死的河流把他們隔開了,世界上最悲哀的事,正是錯位的情感,是你在紅樓,而我在西遊。
美國懸疑科幻電影《源代碼》講述了一個如出一轍的故事。軍人柯爾特在一輛飛馳的列車上執行一項特殊任務:找到恐怖分子安置的炸彈,抓住嫌犯。柯爾特不斷因為爆炸而死去,又不斷醒來,他每次隻有8分鐘時間,原來,這是一項政府實驗項目,目的是定位嫌犯和炸彈位置。柯爾特實際上早已喪生于阿富汗戰場,他不可能改變結局,隻能出于軍人的責任與良心不斷接近真相。
如果《奇門遁甲》改編成電影,我相信絕對不會遜于《源代碼》、《盜夢空間》等高分懸疑片。
人性,一句經不起推敲的笑話
周德東的懸疑小說注定是“小衆”的,他總是在反複拷問人性深處,不像許多某些粗制濫造的作品,賣弄噱頭故作神秘,如果讀者隻是為了消遣,可能會覺得周德東創造的懸疑世界過于殘酷,難以下咽。
對于如何看待人性的善變詭谲,魯迅先生早就做了表率,他“向來不憚以最大惡意去揣測”對方。
我們歌頌那些無私的靈魂,但也不要忽視人性黑暗的另一面。在甯浩執導的《無人區》裡,為了在荒涼而無序的無人區活命,每個人都選擇去殺戮,欺騙,這是現實社會的縮影,是物競天擇的本能反應,而徐峥飾演的無良律師潘肖,為了營救萍水相逢的妓女,竟良心發現與走私者同歸于盡,隻不過是導演寄予性善的一絲希望。
《無人區》拍的不好嗎?豆瓣8.1分,觀影者與業内人士都贊不絕口,但是卻4年不過審,6次被撤檔,原因和《鬼子來了》一樣,内容過于真實引起了不适。周德東的小說也是如此,他隻是把陽光照射不到的地方,一寸寸呈現給你。
真正的懸疑大師,必定有凝視深淵的氣魄,哪怕被吞噬也絕不畏懼。
一個老掉牙的玩笑:女朋友和老媽掉水裡了,隻能救一個,怎麼選?如果真在現實中面臨這個問題,相信當事者絕對笑不出來。
在周德東小說《冥婚》裡,一個先天生理畸形,被外界視為怪物的男人,在謾罵與譏諷中度過了青春期,他以怨恨為動力,憑借聰明才智,終于獲取了無盡的财富與成功,卻始終耿耿于懷:沒人真的把他當人看。
于是,他異常痛恨人世間所謂的真愛,并設下了一個恐怖的局:凡是收到一張冥婚照片的情侶,都會被他引入一座精心打造的旅館内,并對其進行近乎變态的生死考驗。這項考驗造成的結果是非常反人類的:經受住考驗的情侶,會被他殺掉,而沒有經受住的,必然有一方會被逼瘋,而另一方則得到豐厚的補償。
現實中,這種由愛生恨,報複社會的例子屢見不鮮,《冥婚》實際上又抛出了一個終極拷問:命重要,還是愛重要?(也許你經過了漫長的考慮,終于下定決心拿出一個結果,但是在小說裡,可憐的主人公隻有幾分鐘的作答時間)
能讓人産生恨意的不隻是愛情,還有親情。最近那個逃亡了1000多個日夜後被捕的北大男孩終于落網,你很難想象他懷着怎樣的怨念才會有後來的弑母行為。這種我們連想都不願意去想的陰暗拐角,周德東還是面無表情的展示出來了,并且連着骨骼血肉,一并扔到你眼前。
在周德東小說《第七感》中,女主角碎花小鳄生于單親家庭,郁郁寡歡,她将一切歸咎于母親,并且逐漸産生了報複的年頭。碎花小鳄無意中發現了母女之間非常罕見的心靈感應——“第七感”。隻要能夠利用這種感應,便可以輕易對其催眠。她構思出一個精密而完整的計劃,準備一步步把母親逼瘋......
很多時候,我們的痛苦與外界無關,反而來自家庭内部。在日本小說《午夜兇鈴》裡,母親得知女兒貞子有某種預知未來的能力,便讓她在電視台和記者面前進行表演,少女貞子因為驚恐緊張而失去“魔力”,最終被怒罵為“騙子”、“巫婆,”從此郁郁寡歡并住進了療養院,為以後的一系列悲劇埋下伏筆。
這種涉及家庭倫理道德的仇恨,最終往往也以令人嗟歎的方式收場。在周德東小說《三減一等于幾》中,一位母親生下了三胞胎——三個畸形的嬰兒,母親狠心地将他們抛棄路邊,遠走高飛。其中一個孩子死去了,另外兩個則被馬戲團收養——他們永遠長不大,像兩個皺巴巴的小老頭——供人取樂,羞辱。
兩個幸存的孩子自幼就吞下了人世間所有的負面情緒,他們逃出馬戲團,來到一處鎮子裡,僞裝成不谙世事的棄嬰,被好心人收養後展開了一系列報複計劃。結局令人啞然:被識破詭計的嬰兒無處躲藏,于是劃開了生母的肚子,重新鑽回子宮裡,用來到這個世界時的姿勢離開人間。
美國高分恐怖電影《孤兒怨》幾乎講了個一模一樣的故事,被收養的9歲女孩艾斯特,實際上是個33的成年人,她僞裝成少女,不斷屠殺,複仇......《孤兒怨》上映于2009年,而《三減一等于幾》早在2001年就出版了,很多人質疑《孤兒怨》有抄襲借鑒的嫌疑,如果我們的導演和編劇早一點發現這部作品,結果又會如何呢?
人生沒有如果。
懸疑和恐怖的真相
我上小學的時候,曾經從同學口中聽到過一個無比“真實”的故事。
說的是在火車站附近聚集着一些風塵女子,從事着隐秘的皮肉生意。她們有些在接待客人後不慎懷孕,但是出于面子金錢職業等考慮,隻好選擇流産。那些不幸被流掉的還未成型的胚胎,就被扔在火車站後面的垃圾桶裡。據說,不少晚上路過那裡的人,可以聽見嬰兒尖銳的啼哭。
這個故事給我非常深刻的印象,甚至還做了噩夢。我常跟别人提起這件事,說不上是吹噓還是什麼,仿佛自己親身經曆過。終于有一天,我鼓起勇氣走到那裡, 猛地打開垃圾桶,愣住了:裡面隻有幾塊破爛的磚頭。
也許所謂的恐懼和懸疑,就是走向這個垃圾桶的過程。
在周德東眼中,恐懼是有極限的,而作家的任務,就是不斷挖掘這個極限:
實際上任何的恐怖都是有極限的。
就像黑夜的深度。黑夜的深度也是有極限的,有時間刻度。
人類的恐怖極限是固定的,任何人到達之後即使怎麼開鑿,怎麼挖掘,怎麼想像,它都不會加深。
恐怖小說優劣的區别僅僅在于選擇什麼路線(或者說開鑿什麼路線)走向這個極限———路線越順暢,越直接,小說越掉價;路線越曲折、越漫長、越回轉(最好像一團解不開的亂麻像迷宮)小說越升值。這是技術問題。
在前往恐怖極點的一路上,曲裡拐彎,讓讀者越來越緊張,越來越壓迫,越來越惶恐———恐怖就是如履薄冰地擔心自己魂飛魄散。
到了!
不過那裡是恐怖的極限,不是恐怖小說的終點。小說還得繼續幹些事情。
幹什麼呢?鑿這個極限。前面說了,這個極限是無法加深的。是的,無法加深。鑿着鑿着,你就明白我在幹什麼了———恐怖的極限漏了一個窟窿,一縷陽光射進來,讀者看到了它背面。
周德東就是那個最優秀的鑿洞者。
後記:
很早以前就想寫這樣一篇文章,向更多人介紹我最喜歡的作家和作品,但是由于懶惰始終沒有動筆。我從小就喜歡恐怖懸疑文學,但是直到2012年才無意中接觸到周德東的作品,從此,隻要他有了新作,不管是網絡付費還是實體書,都會想辦法弄到手一飽眼福。2013年,我循着周德東的足迹在天涯論壇以“日記說”的筆名連載懸疑恐怖故事(這裡是他曾經活躍的地方),又從創作者的角度感受到了懸疑文學的另一層魅力,也就是周德東所說的“開鑿”過程。
周德東的懸疑小說是很硬核的,至于為什麼大多數都沒有翻拍成電影,除了技術層面的原因,我想,主要還是主題過于現實,而絕大多數人閱讀懸疑小說,往往是抱着消遣的目的,隻要驚險刺激就足夠了,這也是為什麼蔡駿周皓晖南派三叔這些人的受衆很廣(也偏低齡化),作品很容易改編成電影,而周德東卻始終比較低調。當然,據我了解,周德東的讀者大多也非常低調,他們大多是有閱曆的人,對于喜歡的作家,總是抱着默默支持的太多,這是一種非常舒服的狀态,作者安心寫作,讀者安心閱讀,不吵不鬧。
說歸說,如果真要領略周德東作品的魅力,還是請大家去看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