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過去一年的疫情大潮中,電影業成為了受影響最嚴重的行業之一,除了曾經門庭若市的電影院變得門可羅雀外,往日群星璀璨的院線新片也變得星光黯淡。在過去一年為數不多值得一提的院線新片中,張藝謀導演的《一秒鐘》無疑是話題性最高的電影之一,而在今年,他又有《懸崖之上》、《狙擊手》、《堅如磐石》三部新片即将上映,考慮到張導年逾古稀的高齡,如此高産着實令人驚歎。

新世紀的張藝謀,在商業化的道路上進行了許多積極的嘗試,既拍出了《英雄》、《金陵十三钗》這樣的商業與藝術性并存的作品,也拍出了《三槍拍案驚奇》、《長城》這樣頗具争議性的純商業片,越來越多的人認為他在中國影壇的地位有被嚴重過譽的嫌疑。然而,從中國電影的曆史上看,張藝謀作為第五代導演的領軍人物,在中國電影走向世界的道路上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從1988年首次執導的《紅高粱》便勇奪柏林金熊,到1994年的《活着》,短短不到十年的時間内,老謀子用一系列充滿着中國色彩與個人特色的電影讓全世界認識了中國電影,而今天推薦的這部《大紅燈籠高高挂》,正是個中代表之一。

影片在一個傳統的中國大院裡開始與結束,是一個封建家族的故事;更準确地說,故事屬于這個大院中的女人們。此時的中國,富裕家庭中的男主人擁有好幾位夫人是一種常态。故事伊始的春天,女大學生頌蓮以四太太的身份拎着行李走進了陳家大院,幾位早已嫁入門中的太太與素未謀面的老爺在等待着她,一個囚徒式的封建寓言就這樣開始了。

影片的核心,聚焦于“權力”二字之上。老爺與太太的人數不對等造成了資源的不均勻分配,每位太太都渴望着老爺寵幸她們,因為在這個院子裡,得到老爺的寵幸意味着一切:吃飯時,被寵幸的太太可以點自己喜歡的菜,服侍的下人們會變得畢恭畢敬,在家中的話語權也得到了無形的提升。而老爺表達寵幸,是通過一種極具儀式感的途徑:點燈。每位太太擁有一個獨立的院子,院子前都挂着數盞燈籠;如果老爺決定今夜光顧哪位太太的居舍,那間大院的燈籠就會被點起,象征着臨幸與權力的紅燈籠在漆黑的夜裡熊熊燃燒,這也是片名“大紅燈籠高高挂”的含義所在。在大院這樣一個獨立而封閉的系統中,世俗的價值标準失去評判能力,點燈成了權力的象征,也成為了所有太太傾力追求的目标;通過對“點燈權”的争奪,權力得以在大院内流動,這也伴随着院内各人間機關算盡的明争暗鬥,故事在這樣的環境下徐徐展開。

權力在四位太太中的流動構成了劇情的主線,也是故事的着筆點。然而,在女人的圈子外,一柄達摩克利斯之劍始終橫亘在大院之上:老爺。他是一個來無影去無蹤的“幽靈”,導演在全片中甚至一次都沒有讓他露出正臉;他像一隻無形的大手,死死地壓抑住這座大院,讓院内的空氣變得一片死寂。女人們可以通過争寵來獲得權力,但老爺作為權力的給予者,決定了大院中的一切,他的存在,象征着封建體制對女人的壓制,這也是一場殘酷的饑餓遊戲,女人們使勁渾身解數努力活到最後,她們的生死存亡并不由得她們,而是全由老爺決定——這也是影片着力批判的點:封建體制中的性别歧視以及對人性的荼毒。

五個擁有着各自不同性格的女人,在這場遊戲中選擇了不同的道路:大太太伴随着多年的修煉早已成佛,遠離權利鬥争;二太太卓雲,和善的面龐下湧動;三太太梅姗出身戲班,棱角分明,是反抗精神最強的一個;丫鬟雁兒身為下人,卻仗着受老爺喜愛,始終懷着有朝一日能一步登天成為太太的夢想;四太太頌蓮,也是故事的主角,她作為外人來到大院,在電影中起到旁觀者的視角,從初識遊戲、沉醉于遊戲到識破遊戲,她經曆了一系列的思想轉變,觀衆通過她的經曆,得以看穿這場遊戲的本質。然而,即使看穿本質,女人也隻是遊戲的參與者,而遊戲規則的制定者——老爺,也是封建社會,卻輕松自如地掌控着一切,無論如何嘗試,也無法逃離這座迷宮,這更為影片的悲劇色彩揮灑上了濃重的一筆。

故事藍本來自于蘇童的小說《妻妾成群》,原作的文筆讓人感覺這是一個發生在潮濕而幽深的南方大院中的故事,字裡行間透露出濃重的怨靈之氣;而出身黃土高坡的張藝謀,則将拍攝地點改到了北方。正是這片他熟悉的土地,孕育出了他最濃厚的創造力。為了講好這個故事,他通過大量的象征讓影片顯得耐人尋味而意韻深遠,而攝影師出身的他,也在這部影片中将他招牌的構圖與色彩玩到了極緻。

影片取景地位于山西的喬家大院。這是一個傳統得不能再傳統的古中國大院,嚴謹的設計與布局在影片中象征着規則,既代表大院中的死氣沉沉,也意味着封建體制對女性的壓迫。在本片中,張藝謀使用了大量的固定機位,緩慢而平靜地叙述着故事,景深構圖中,建築中的森嚴讓女性的渴望無法逾越一道道門檻,被永遠困在了這座大院中。而唯一的手持鏡頭,則發生在臨近影片結尾的樓頂,這也是本片少數視野廣闊的場景之一,伴随着聳人的配樂,搖晃的鏡頭伴随着人物的心境,讓人性與信念在步履蹒跚中走向毀滅。

本片最大的特色當然是色彩的設計,最顯著的就是片名中的“大紅燈籠”。為了增強儀式感,影片設計了
“點燈”“封燈”等一系列精密的過程,在每次點燈的過程中,嚴密的剪輯将點燈、挂燈、吆喝等動作串起了一整道機械化的工序,燈籠的紅色與下人們衣服的黑色形成對比,紅色象征着臨幸,黑色作為紅色背後的無形之手,則象征着強權,給人一種窒息感。而從影片的進程來看,開篇的場景尚是陽光明媚的亮色調,而到了悲劇逐漸連串出現時,則變成了雪天深藍的暗色調,予觀衆視覺壓迫的同時,也映襯着影片的基調。

雖然在對白中還是存在着一定的不自然感(比如頌蓮與梅姗二人在屋頂上的對話一段就透露着一股主觀表達的氣息),但本片的細節設計可謂煞費苦心。看過《夢之安魂曲》的朋友應該會對本片的标題設計感到驚喜,因為它們采用了相同的季節設定:本應是四季,卻變成了夏--秋--冬--第二年夏,春天在影片中不複存在,意味着人物的命運伴随着影片一步步走向徹骨寒冬,永遠無法等待春天的到來。“捶腳”這一儀式的運用就是符号象征運用的一個代表,在影片進行到後半段,伴随着響徹大院的捶腳聲,每個人都在享受或幻想着被捶腳的感受,這時,每個人都成為了遊戲中的一枚棋子,掉進了權利鬥争的深淵。視聽語言的運用同樣富有特色:暴力的場景在片中大多被隐去,降低畫面刺激程度的同時,給予觀衆豐富的想象空間;而聲音的運用更是巧妙,無論是背景音樂、笛子的聲音、高潮叠起時瘆人的音樂,還是作為戲子出身的三太太歌聲中歌詞的背後含意都值得深究,雖有符号堆積之嫌,但一切運用得恰到好處,并不會讓觀衆感到不适,更多的是留下一種意喻深遠的思考空間。這一特征在結尾達到了頂峰:在院中繞着方形大院徘徊的頌蓮,伴随着攝影機的不斷升高、景别的不斷擴大,與四四方方的大院構成了疊化效果,此時的人物被徹底囚禁在大院内,也象征着人物在與封建體制的抗争中徹底失敗,永遠無法逃出這一深淵。

極具特色的視聽語言與富有社會批判性的主題,讓《大紅燈籠高高挂》成為一部優秀的現實主義佳作,不少人将本片奉為張藝謀創作的巅峰。看過張藝謀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作品,再看到《一秒鐘》這樣一封返璞歸真的寫給電影的情書,不得不感歎老謀子對電影的熱愛;也隻有這時方能體會,這位執導2008年北京奧運會開幕式、讓全世界眼前一亮的導演,其實早在幾十年前就讓世界電影界為之驚豔,“國師”一詞,絕非浪得虛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