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人,從夢想跌落現實的距離有多遠,一個男人就夠了。如果不夠,那就兩個。

   2007年許鞍華拍了一部電影,《姨媽的後現代生活》。雖然不曾大火,但确是值得回味的好電影。故事的主人公葉如棠是一個年近五十,下崗獨居的上海女人。父母給她起名字時,一定也是很有寓意的:一片葉子,希望能象海棠花一樣綻放。

    她大學畢業,受過良好的教育,說一口标準的倫敦英語;她講究情調,懂得繪畫,當小外甥偷走她的畫時,她仍不無得意地說:“姨媽的畫也是值得收藏的”;她能字正腔圓的唱京劇,唱念做舞有闆有眼,“青春正二八,生長在貧家,綠窗春寂靜,空付貌如花”;她能脫口而出蘇東坡的詩句“長恨此身非我有”…… 正是這些才情讓她自命清高,在她眼中,其它人不過是“癟三”。

      造化弄人,時代的洪流将她卷到了東北,嫁在鞍山。看到這裡,讓我想起了包法利夫人,我甚至想到她可能會重蹈包法利夫人的覆轍。因為灰姑娘和王子的故事,不過是個童話。讓一個女人從夢想跌回現實,嫁個男人就足夠了。人生的路數大體如此。

      年輕時的葉如棠,是有勇氣的。當她有機會可以重回上海,過夢想的精彩生活時,她抛夫棄女,頭也不回地奔向上海。即便回到上海,她下崗,生活拮據,應聘被拒,但都不曾後悔,反而對外甥寬寬炫耀她智慧的選擇:“人生的許多事是需要有謀略的。”因為上海人,這三個字足以滿足一個文藝女青年的虛榮。

  她是複雜而真實的人。她虛榮,幾乎忘掉了鞍山的丈夫和女兒,向人吹噓自已的家人、女兒在美國如何如何。她小氣,不給外甥吹空調,把食品寄放在小賣店的冰箱裡; 但她善良,她收留了走投無路的金永花;她也正直,看到金永花撞車詐騙時,又堅決地把她趕出家門……

     她渴望過有情調的生活,但卻一直是孤單寂寞的,她的清高也是在掩飾着她的孤獨,她養了十四隻鹦鹉和她作伴。如果不是遇到老潘,她會一直這樣活下去,直到死吧!但恰恰是為了這情調,她認識了老潘,隻落得晚節不保、錢财被騙,輸得片甲不留。老潘,一個還算高大端正,更主要是能歌擅詩的中年男人。她覺得遇到了能欣賞她的知音,覺得她想要的,有情調的生活幾乎是觸手可及,她有些忘情,有些失态,有些沖動,有些興奮,有些老房子着火般的一發不可收拾!

  “吉日良辰當歡笑,為什麼鲛珠化淚抛?此時卻又明白了,世上何嘗盡富豪。也有饑寒悲懷抱,也有失意痛哭嚎啕。轎内的人兒彈别調,必有隐情在心潮。” 公園内老潘的一曲《鎖麟囊》已讓姨媽魂不守舍,大有相見恨晚之意!

  而老潘終竟何許人:“我是個雜家。我自己也很難界定我到底是什麼身份的人,我教過書,專門研究過楚辭。做過中醫,常年研習水墨畫。我一生隻對美的東西感興趣,美食,美人,美景。不美的東西我一眼也不能忍受,比如屈原的《離騷》,整個都是對美的追求啊。他用芳草美人來表現他的品質。我年輕的時候,寫過兩句詩,‘平生隻有兩行淚,半為浮生半美人。’”

  “我有一個荒唐的說法。女人分美人和佳人,知道為什麼嗎?美人喜歡力量型的男人,他們喜歡mucle肌肉,像虞姬喜歡力拔山兮氣蓋世的男人。佳人就不同,佳人喜歡男人有腦子,所謂才子佳人,喜歡他們滿腹經綸才高八鬥。你,算是佳人。真的。”

        如此荒唐的語辭,拙劣的騙術,用來哄騙涉世未深的小女生,都不及格。卻讓姨媽這樣一個閱曆頗深的老女人神魂颠倒。看似偶然,實則必然。姨媽在飽受創傷之後,在面對着獨自生活的巨大壓力和空虛的同時,一心盼着能有個遮風避雨的家;滿腹經倫,一身才華,無人賞識的長期孤寂也使她有了高山流水遇知音般的沖動。所以,姨媽一旦墜入愛河,往往更加奮不顧身,财色兩空的結果也在情理之中。

  當老潘提出投機墓穴這個生财之道時,她不禁大聲說:“這個年頭,讓我發财,就是對我最大的愛!”直到此時,觀衆還會邊看邊笑的,但這笑聲卻開始夾着些凄涼,你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了!“我希望你不是真的在騙我,老潘,我都這把年紀了。我要是十七八歲,你騙騙我,我還能掙回來,對吧,可是如今你在絕我的路啊,知道嗎!” 從驚喜到驚恐直至絕望,姨媽的情感轉折讓人欲笑無聲,欲哭無淚!

      如果說當年葉如棠嫁給不稱心的丈夫,她還能縱身一躍,逃離東北,回到上海。而如今的姨媽遇到潘知常,則是無力翻盤,隻能随着命運跌入谷底。她的年齡讓她知道已經輸不起。

  全劇從明快到緩慢,從輕喜到惆怅,轉折點就是小貓“飛飛”的死。之後,姨媽的積蓄被騙走;未等她去忏悔,鄰居葉太太突然病逝;她從橋上翻滾下來摔了個半死,而趕來的女兒和女兒的男友在病床邊下棋,對其不聞不問。她對命運的掙紮失敗了,她的憧憬幻滅了,隻有一句“我在上海混不下去了”。其實,她一直都清楚的知道,她從未真正進入這個城市,她是陌生的,她不屬于上海,最終在身心俱碎後不得不再次離開,“我在上海是混不下去了。”不過是她不再自欺人的真情告白。

        她回到了東北,夢的起點,但此時她已徹底放棄了那份癡心和夢想,麻木地生活着……

  她麻木地拖着地,盡管她的丈夫,一邊在地上吐着刷牙水,一邊盯着電視看小品;

      她麻木地灌着水,盡管此時她的女兒正和男朋友大罵出口,大打出手 ;

  她麻木地擺着地攤,咬着饅頭,手抓着鹹菜,那邊傳來熟悉的《鎖麟囊》,她怔了一下,但似乎很快又咬起饅頭,她不想聽見這曲調,就象不想記得上海的那段生活……   

        哀莫大于心死。 從葉如棠到姨媽,始終在夢想和現實中掙紮的女人。結局也象她的名字,葉子期望象海棠花一樣盛開,但卻永遠都隻是一片葉子。

  姨媽的故事結束了。但卻又覺得好象剛剛開始。生活中,每個人都是這個姨媽,都在為自已的夢想掙紮着,有的已經幻滅了,有的正在幻滅,有的還未曾幻滅,正象這部電影當年的宣傳辭:“最美好的生活不過如此,最悲哀的生活不過如此。” 生活之中,我們總有不甘,總想改變,最終又不得不和自己的平庸握手言和。

   電影看罷,不至絕望,也尋不到希望。 我甚至遷怒于作者太過殘忍,總是把美的東西翻轉過來讓你看,一如當年看《孔雀》時的絕望無語。 人,真是很奇怪,看喜劇,常常嫌太過膚淺一味讨笑,看悲劇,常常覺得太過悲痛難以釋懷,但生活本身其實很難明确是悲是喜。因此,看着這部電影,忍不住噴笑,也不自主的流淚,隻因為,太過真實,真實到殘忍。

   當然,影片中也有兩處亮點:一處是寬寬的點晴之語:“最終我還是成了一個瘸子。不過沒關系,我曾經沒有瘸過。”另一處就是片中出現過兩次的那輪滿月:它就象美好的愛情,又象上天的目光,一直望着地上的蒼生,月亮是一成不變的,但蒼生卻過着反複無常的生活,月光中滲透着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