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争作為一種語言”。諷刺的是,也的确是一戰中婦女的大範圍、深入參與使得英國政府最終開始在女性政治權利上讓步。伍爾夫曾在倫敦空襲蜜蜂般的嗡嗡聲中寫:

埃斯特女士在今早的《泰晤士報》上說道:“男人潛意識中的希特勒主義壓制了有能力的女人。”毫無疑問我們被壓制了。今晚我們都是囚徒——英國男人被囚禁在飛機中,英國女人被囚禁在床上。但是如果他們停下來轉而去思考,他們可能被殺死;我們也是一樣。所以讓我們替他們思考,讓我們把壓制我們的希特勒主義從潛意識裡曳到意識中來。希特勒主義渴望侵略,渴望統治,渴望奴役。即使在黑暗中,這一切依然清晰可見。我們能看到耀眼的櫥窗裡茫然注視的女人,塗脂抹粉的女人,穿戴整齊的女人,塗着深紅色口紅和指甲油的女人。試圖奴役别人的人,自己就是奴隸。如果我們可以将自己從奴役中解脫出來,我們應該也可以将男人從專制中解脫出來。奴隸成就了希特勒們。
——弗吉尼亞·伍爾夫《空襲中的沉思》

試圖奴役别人的人,自己就是奴隸。再也沒有比這更痛切的關于人類命運的陳述。我們看到探長這個角色,他是貓和老鼠遊戲中的貓,他是執法者、權力者,然而他能夠依恃的也隻不過是“我隻是在執行法律”這句話。老鼠越過街巷,消失于下水道的深暗中,貓舔着爪子回到人類溫柔的手掌下,戴着美麗禮帽的女人在陽光明媚的賽馬會上飲茶吃點心,黑衣的紳士坐進馬車目視前方。他們各有各的命運,至于自由,我們還不知道。婦女舍棄她迷戀的一切,曆經艱辛,越過苦難的大海,等待她的是自由之島上的孤獨。類似失樂園的表述:
他們自然落了淚,但很快便擦去;
世界全擺在眼前,他們要選擇
安身的地方,神意是他們的向導。
他們手攜手,以踯躅而緩慢的步伐
通過伊甸園走向孤寂的征途。

我們如何能不做奴隸而生活?自己把“成為恥辱”的妻子逐出家門,又因為無法單獨照顧兒子把他送給富家撫養,在小家庭裡維持着“父親和丈夫”地位的男工人難道就沒有在那瞬間看見資産階級的血口?作為父親,法律給他對自己孩子的全權,但法律難道給了他撫養孩子的經濟條件?對女性運動說着風涼話的男工人,他們有沒有看見他們的勞動、健康(也就是說,生命)要盡數投入單調乏味、了無意義的工業齒輪,消沒在雇主叼着煙鬥的嘴角,而他們自己對任何侵犯都毫無反抗之力?探長對Maud說“你在這世上什麼都不是,你隻不過是他們利用的一個小兵”,這種說法我們至今也不會陌生,而Maud的回應是“我們都隻不過是他們利用的一個小兵”。人類的光榮已經消解為公寓隔間裡的瑣碎。戰鬥的光榮在機械化戰争中被破壞得如此徹底。戰争本身,它有着非女性的面孔,恐怕隻有被隔離于宏大叙事、遠遠處于家庭中的女性,才能在長久的冷靜中意識到戰争的實際:無非是我們必須被換一種形式奴役,我們的慘痛不會結束,我們生存在……男性的語言和身體面前。全國青年男性帶着冒險的光榮和激動被送上戰場,白衣的“愛國婦人會”站在遙遠的故鄉沃土上。她們看得再清楚不過了:她們被男人強奸,男人被戰争強奸。
說“戰争是你們男人唯一能夠聽懂的語言”時,她的意思是,暴力是手段,當然不是目的,我們都明白的。然而這并不僅僅是手段與目的的問題。無暴力承諾很可能是“安全社會”的語言,“無暴力”的聲音掩蓋了實際存在的暴力。就是說,“譴責暴力”代替了“取消暴力”。暴力被交到誰的手上?我們能夠信任你嗎,戰争的發動者、參與者,同時也是它光榮的享有者?
Emily打扮得好像上層階級,越出圍欄,我們看到她走到馬道中間(步伐堪稱緩慢),把旗子拿出來,然後瞬間撞上飛奔的馬匹。鏡頭的距離是相當克制的。她倒在那裡,是一片白色的屍體。我們看不到那面旗子真正展開的情形。沒有定格,也沒有放慢速度,這種死亡意味着人的存在,在得以保留下來的國王面前,她以徹底的、瞬間完成的沉默得到傾聽。
她的屍體還在對我們說:人類,你被給予死亡和生存。你所有的一切都不屬于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