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片子,我在想導演是不是有點厭女,搜索了一下,是個法國女導演,名叫科拉莉.法爾雅。這就有趣了,某個角度來說,我也有點厭女,不,與其這麼說,毋甯說是對作為整體的人類都厭倦了,一種自視為高等生物的低等生物。我所愛所感佩的,隻是具體的個人。

作為晚近才被命名的類型片,肉體恐怖電影必然要制造視覺奇觀。隻是活到我這個年紀,從達利用剪刀切割眼球這麼一路看下來,視覺奇觀已經很難撼動我了。感官刺激是一條冷酷之路,每到達一個level,就擡高一級觀看的門檻,它所豢養的是永不魇足的。

這片子眼下正熱,去看了一些導演訪談,話題不是在揭秘視覺奇觀的制作過程,就是在分析影片對男性凝視的批判。但影片蘊含的意味并不是這麼簡單和标簽化的,隻是我不清楚,導演是有意還是無意達到了内在的豐富性。

一切都是象征。作為衰老母體的伊麗莎白和作為分身的年輕的蘇,都是波大無腦的女人,她們迷戀的榮耀,有且僅有一個來源——那就是鮮美無缺的胴體,這是她們人生唯一所有,她們也視其為唯一所恃,這當然來自于男性的塑造,片中那個粗鄙嚣張的哈維就是塑造者(權力者)的化身,鏡頭無數次帶着審視或貪戀的意味停留在她們的身體上,尤其是局部,數不盡的特寫:唇/眼/瞳孔/皮膚/肚臍/痣/腰線/臀形/乳溝/屁縫……

這是凝視,但重要的不是凝視,我贊同一句話:有男凝也有女凝,女性又何嘗不會/不想/不願去凝視男性呢?重要的是伊麗莎白和蘇接受了這種凝視,并因此而決定了自己唯一的人生。正因如此,在七天的輪換期裡,伊麗莎白才會無所事事,甚至自慚形穢,僅僅因為容顔的凋落,而不敢去赴男人的約會。

摩爾在《蠻性的遺留》裡說,數千年前,當愛斯基摩男人獵到海豹,是由女人負責将獵物拖回家并處理和烹饪的,到此,一切都沒有問題,分工合作的場景非常和諧美好。然而,早在那個時候,愛斯基摩男人就賦予了”拖海豹回家“這一工作以低賤的含義,幹這個活的女人也是低賤的。有趣的是,很明顯,女人自己也接受了這一賦義。

這一接受就是幾千年,如果仔細去考察和整理,會發現這一接受的廣度和深度幾乎到達了女性生活的每一個層面,是一個完整的,無遠弗屆的體系。女人是依附的,母親是犧牲的,家務是低賤的,經血是污穢的,女人的内褲和男人的内褲不要放在一個盆子裡洗,因為女人的内褲“髒”,男人觸碰了經血會觸黴頭……可怕的不是規訓,而是女人自己也将規訓内化,并以此自我指導代代相傳。

所以一個語焉不詳的誘惑竟然會吸引伊麗莎白以身犯險,“你是母體,一切源于你自己,一切皆是你自己,這隻不過是一個更優質的你”,當伊麗莎白将神秘的液體注入自己的身體,并不是她自己變美變年輕了,而是從她的體内分裂出了另一個年輕的美女。這種“母體”與“他體”的關系,真的能做到“You are one(你們是一體)”嗎?一個鏡頭預示了不可能:伊麗莎白肚臍旁的痣,在蘇身上變換到了腋下。

很快,蘇開始違反七天一換的規則,為了能多享受一個小時/一晚/一天,她違規從伊麗莎白的脊椎裡多抽取“穩定液”,導緻伊麗莎白迅速衰老。她們各自向神秘的操縱者/權力者(僅體現為一個冷酷的/不容置疑的/充滿魔力的男聲)抱怨,伊麗莎白說:她違反規則!蘇說:不公平,她不配享受足足七天!男聲說:沒有“她”,你們是一體。男聲還說:一方占據的,就會從另一方剝奪,不可逆轉。

這豈止是警示,簡直是兩句箴言。但是蘇不為所動,已經快變成鶴發雞皮老婦的伊麗莎白終于想要終止這一切,當蘇發現了她的企圖,将伊麗莎白活活打死了。蘇是沒有罪惡感的,也沒有同情心,也根本不覺得自己有錯在先。

在影視屏幕上,有三場女性互害的場景是深深震動了我的。一次是安東尼.霍普金斯主演的《畢加索》,兩個女人為了争奪畢加索,在畫室裡,當着他的面厮打起來,我記得應該是個中景,然後攝影機給了旁觀的畢加索一個特寫,他興緻盎然得意洋洋的表情。還有一次是吐槽大會上,易立競與馬思純的battle,太可怕了,想起來就感覺從心髒裡往外冒寒氣。第三次就是這部《某種物質》,蘇一下一下抽死伊麗莎白的過程。

有一陣子我關注過女性主義藝術家的作品,無論中外,有太多的作品指向身體,最常見的意象就是用各種形态的花朵來比拟女性生殖器;有一些指向女性的處境,比如尹秀珍那件在岩石縫裡生長出來的布片;另一些指向女性的心理,比如林天苗纏繞的織物。但是我從來沒有看到過,能夠揭示女性的自我規訓和互害的作品。千百年來,女性為了争奪男性所累積起來的互相敵對,猜疑,嫉恨,排斥,已經深深刻入基因,在很多的日常細節中體現出來。女性争奪男性是為了争奪資源,男性争奪女性是為了分配戰利品。大體而言,男性與男性之間更多的表現為合作,而女性與女性之間更多的表現為互斥。

以上,是這個片子最大的貢獻,至于最後那場大噴血漿的大場面,不過爾爾,不值一提。倒是有一個特别小的細節,就是那個将“完美物質”推薦給伊麗莎白的男護士,他也注射和嘗試了,一個男性,會為了什麼想要“一個更加優質的自己“呢?他又會經曆什麼?我猜,那應該是一個與伊麗莎白和蘇不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