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電影院隻想歎氣,追光的問題其實挺明顯的,看到很多影評說追光不敢創新了,可我傾向于他們是做不出來,他們做不出來有層次的,有性格發展的,可供觀衆挖掘的人物了。

做不出來人物,“做出好看的故事”就更無從談起了。

縱觀三部曲,白蛇永遠在情愛中沉溺,沉溺的同時又不甚堅定,左右搖擺;青蛇永遠暴躁,永遠眼裡隻有姐姐;許宣(仙)永遠看起來弱小,但在白蛇意志不堅定的時候最勇敢,肚兜(李公甫)永遠在搞笑……整部電影完全是按照古代生旦淨醜的角色來的,思春的旦、文弱的生、作為旦鏡子和參照物、對照組的貼,再加一個插科打诨的醜,出來的人物全像小狐狸一樣畫着臉譜,演了一出西廂記。這在古代或許是人人愛看的,但在現代,臉譜化扁平化的角色,就是電影最緻命的弱點。

我之前看白蛇1,覺得差強人意,國産動畫電影或還有希望,但現在比較着來看的話,其實這些毛病在1裡就已經有苗頭了。隻是1做了一件非常對的事,就是将故事挪到五百年前,那麼就有了幾點好處:

一是觀衆不熟悉故事,不熟悉許宣的性格,無法判斷他面會做出什麼舉動,所以在他說出那句話,在他決定變成妖,在他舍命救白蛇時,觀衆會感動。因為那些是超出觀衆推測範圍的,是完全意料之外的東西。意料之外的東西才會讓人感到震撼,繼而被打動。

二是讓白蛇一開始失憶,這樣就有了她找尋自我的過程,由一開始以為自己是人,到懷疑自己身份,再到發現自己是妖,後來意識到人和妖的差距,開始質疑自己和許宣的愛情合理性……這中間就已經有足夠多的東西可以寫。

因這兩點支撐,白蛇1的内核是飽滿的,人物雖然性格上沒有發展,但是是有高光點的。可是到了3,沒有了這兩點支撐,故事就顯得非常奇怪,情節很多很曲折,人物情緒也一直是飽滿的,可是故事内核卻幹癟得可憐。

如白蛇,她一開始出現就顯得過于目的明确:要和許宣的轉世做一世夫妻。她在開頭抱着青蛇說要去找許宣報一世恩情,新婚後在柳樹下許願做一生平凡夫妻……完完全全計劃好了:老娘就是在成仙之前來和你許仙玩一玩的,之後收心好好修煉,和妹妹一起做神仙。一旦許仙做出好像背叛她的舉動,她就覺得失望,扭頭離開,和青蛇在一起……對,她永遠有退路。她戀愛腦但又不夠戀愛腦,她清醒地知道自己隻是來遊戲人間的,許宣的一世恩情在她心裡隻是個需要彌補的遺憾,好像還了,就算圓滿了。編劇想要兩頭顧,卻把白蛇塑造成了遊移不定的渣女,使得後面許仙的舍命相救和青蛇的不離不棄,不僅不感人,反而像是兩個笑話。

全片最可笑的情節就是白蛇變回原形,讓許仙選擇。很明顯能看出這段是想緻敬1裡面的名場面,可是處理得非常不好。大敵當前,白蛇竟然還執迷于讓許仙選擇,來驗證許仙是否敢愛她。面對比自己強大不知道多少倍的敵人,她竟然讓最弱小的許仙選擇,她以為許仙的選擇能改變局勢,改變法海的想法嗎?這場景就好像課上到一半,教導主任來查紀律了,你還在和你的小夥伴争論漫畫書應該藏在抽屜裡還是書包裡……我要是教導主任,就直接把你倆和漫畫書都拉出去,讓你倆蹲在門外一人寫一千字檢讨。換言之,我要是法海,我才不敢你倆愛不愛,我上去就把你們這群愛來愛去的神經病都收了,把包送進雷峰塔……法海能耐着性子看他們演這一出離開又挽留,還帶念婚前誓約的戲,也真是好脾氣。

正因上文所說的這些問題,白蛇3雖然改編了,但好像和沒改沒差,觀衆仿佛又看了一遍《緣起》,然後直接用《緣起》去串《新白娘子傳奇》的故事。好的,我不需要你演出來了,我都能猜到會發生什麼,人物會怎麼做,你還有什麼好演的呢?因此,白蛇3改是改了,卻像樣闆戲、流水線,讓人感覺不到有新意。

其實有辦法救這劇本嗎?感覺還是有的。無法大動劇本的情況下,編劇或許可以在每個人物身上多做一點加法,加一點就夠了。比如給李公甫一點憋屈,讓他去為許仙申冤,說許仙是不知情的,不是有意與妖為伍,可發現官官相護,自己根本沒有說話的份兒,不僅還不了妹夫的清白,反而自己也要受盡白眼。讓李公甫中秋那天看到那被封的保安堂,大哭起來,借醉意大罵幾句:“這什麼鳥世道?……這官老子不做了!”剛罵出口又瞥見官府封條,陡然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剛才說了什麼,冷汗直冒。這樣他在面對青蛇時,說出“即便你現在這個樣子……可你還是快逃吧,我不希望你被抓去”這樣的話時,才顯得人物是思考過、掙紮過的。他不是推動許白感情的工具人,他是在發現人間投訴無門,才在後面轉而相信妖怪,參與和青白一起營救許仙的計劃的。

另如法海,既然已經寫了他是官府請來的,甚至端午那天是他讓官府下令分發的雄黃酒。不妨給他更多的權利欲望,讓他身居高位,享受着權威卻不自知,讓他多頒布幾條除妖的戒律約束百姓,官員唯唯諾諾不敢不從,臨安城百姓在他肅清妖邪的“一派正氣”裡活得疑神疑鬼,草木皆兵,城裡往日繁華熱鬧不再,四下裡人心惶惶,反而比有妖時更加烏煙瘴氣……把法海光偉正的一面打破,把他架上神壇的同時,拉下神壇。

或如許仙,剪掉他第一次吹笛子對抗金毛犼的情節,讓他猶豫再三,反複試吹卻吹不響,讓小狐狸譏笑着把他轟出去。讓他在懷疑自我中走投無路去找法海,求他讓金毛犼停下,不要再傷害他娘子。讓他在法海質問時慌了神,意識到自己的軟弱,讓他在最後費盡心力,無懼無畏地吹響笛子後發現這法器也隻能抵擋一時,法海翻掌便可讓結界再起。他拼盡一切也不過是蜉蝣撼樹,顯得渺小又可笑。到最後他連笛子都拿不起來了,僅存的一魄帶着最後的執念跪在地上求法海,行屍走肉一樣磕頭,嘴裡反複念:“求你放過我娘子……”

如果是這樣的許仙,那大概白蛇這一遭人世就不算白走,她在經曆過鎮壓的無望,看過許仙的乞求後大徹大悟,笑這人世的荒唐千百年都沒變,天大地大,卻容不下兩個人的愛情。她笑法海因發現她腹中是文曲星降世而吓得臉色大變,兩人舍命都求不來的受世人認同的愛情,竟然因神權突降又被認可了。她決心要生下那個連法海都害怕的孩子,然後帶去金山寺,不僅僅是為救許仙,更是為給自己讨個說法。她要去質問那道貌岸然的法海:這世道善惡貴賤是天定的嗎?若沒有神助,沒有文曲星壓他法海一頭,那像她這樣的妖怪生來就該被和尚除盡,就該不配有愛嗎?

兩世了,白蛇也該從個人情愛中走出來了,不然就頂着這戀愛腦,怎麼能修成仙呢?

電影裡開頭結尾兩次問白蛇“值得嗎”,第一次白蛇堅定地說“值得”,第二次說“哪有什麼值不值得”,說明編劇是有想寫曆練悟道成長的話題的,可惜中間的情節完全沒撐起來,乃至于這兩句話都看着輕飄飄的,像是強裝深沉。

給人物困境不是造個金毛犼那樣的大怪物一腳把人踩進地裡,是要讓她對自我價值觀産生懷疑,繼而徹底改變原先的想法,把人打碎了再重塑起來,如果從頭到尾都沒有改變和發展,就像本片裡的老鼠精使壞一樣,那就是可有可無的情節,删掉了也對故事沒有任何影響。

說到底,就是編劇把每個人物真的當成人來寫,他們有自己的思想和情緒,不要當成隻會推動情節的工具人。三部曲了,連一個圓形人物都沒塑造出來,每個人都單薄得像紙片,委實有些尴尬。

哦,還有青蛇……沒事,小青挺好的,小青你玩兒去吧,沒事幹就去把旁邊的樹修修剪剪。

細數下來,整部電影還是有一個半亮點的,一個就是寶青坊坊主那段西廂記,一下子把小狐狸這個角色給拽起來了,神秘又俏皮,深谙人世又不入世,一看就是原來有故事。半個是許白新婚當晚,一牆之隔,青蛇枕雪入眠。平時嘻嘻哈哈一個人,卻在大喜之日普天同慶時躲起來,安靜地一句話不說,是有了心事。有了心事,即便再讨厭人,也會變得越來越像人。這段和《青蛇》裡青蛇隔窗看許白合歡,相似又有不同。相比之下,白蛇1裡小青守在塔外,是被動的,是塔裡封印讓她沒辦法進去,而白蛇3裡她是主動的,是自己選擇不進去喝喜酒,不參與許白婚禮。倘若白蛇3裡小青這個人物的性格能夠有機會有所發展或成長,那大概就是在這裡了。

聽說小狐狸後面有獨立電影,希望好看些,别給狐狸又整個戀愛腦……實在受不了再經曆一次由看完白蛇1的無比期待,到看完白蛇3的隻想歎氣,這樣的落差了。

當然,如果追光執意做全年齡段合家歡電影,前面就當我沒說過。

最後,片尾曲真的好難聽,耳朵受折磨就算了,歌詞更是爛到看得眼睛疼,在電影院裡為等那一分鐘的彩蛋被迫聽那首歌,簡直如坐針氈……

以上都是随口胡扯,想到哪裡寫到哪裡,你要是有不同觀點和意見,就是你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