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導演法哈蒂在《納德與西敏:一次别離》中選擇了直面日常、“再現”現實生活,使得影片在家庭倫理等叙事上而過于貼近“真實的再現”,呈現出複雜、含混、模糊的價值指向,也呈現出殘忍而克制的悲劇效果。這樣的指向和效果既是影片所回答問題的必然,但同時也是導演自身的個性選擇與追求。
作為一部反映現實生活的電影,《納德與西敏:一次别離》(後簡稱《别離》)自影片的開始就以“轟鳴運作的複印機”這一畫面為代表,不斷強調着一種矛盾的存在。這種矛盾即擁有獨立、私人生活的“個人生命體驗”,與外界審視追問下被迫自白、毫無隐私的“作為信息的人”之間的對峙,更何況影片的主要人物有近四分之一的時間出現在警局(法庭)、醫院這種僅以人為對象(而非是以人為“人”)的社會機構之中。因此不難理解,當《别離》試圖呈現“何以家庭/生活/人(倫)”時,這種矛盾、特意為之的對立促使觀者不再以俯視的眼光汲汲于判斷對錯,逐漸放棄了對“事件”的絕對理性立場,而是跟随角色,回歸他們的生活,在他們嵌入各自社會單位(家庭)的“泥潭”後去體切和感受。
這種人文關懷的趨向尤其體現在對日常化,或者對“完整真實”(當然也隻有完整,才會真實)的追求中。從開頭搖晃到結尾的手持鏡頭,觀者所能感受到的竭力回避藝術化的畫面,幾乎直到影片落幕才出現背景音樂……一切的這些,它們都指向了直面生活“本真”的需求。正如導演法哈蒂所說的那樣:“日常生活的細節才是造成争議的關鍵所在。”[1]由于日常——或“真實真在”,使得《别離》的故事在必然的錯位(複雜性)中颠簸前進,并将“善”與“善”對立起來,給人一種甯稱為“折磨”的“震撼(崇高)”。甚至再言重些,因為直面最真實的困境,這種對觀衆的“折磨”也就近乎于一種揭露的殘忍——最直接表現在一次次的争吵中。
《别離》中的争吵情節作為整部影片相當重要的構成,在其鏡頭的運用上,則慣以正反打鏡頭的交錯來表現人物的沖突。即便在日常中樂于圍觀不幸的人們,在無法抽身而退、不得不直面激烈沖突的中心時,也會下意識地逃避或拖延。然而法哈蒂呈現給我們的,則是扭曲着人物五官的巨大攻擊性,使上肢的揮舞撞擊與來回踱步的躁動,以及喋喋不休、咄咄逼人的言語(西敏發出“請不要打斷我”“請你聽我說完”的呼喊,就被納德數次淹沒)——随着鏡頭正對的面孔,觀者可以清楚地看到即便是最熟悉而親近的“親人”,也會在無法說服對方的焦灼下迸發的歇斯底裡。這樣的鏡頭語言下,導演呈現的超出了激烈的争吵,擴展到一種親人的“傷害”上——隻是觀衆所得到不單是一方,而是由于雙方的兩度刺激。
若與近年來中國較為成功的家庭倫理影片來對照,《乘船而去》的導演陳小雨曾被提問“為什麼在蘇家兄妹争吵時,要在樓梯的轉角以窺望的角度,拍攝本應有更強烈效果的争吵?為什麼要以架在二樓,遙遙相望隻能看到模糊人影的攝像機,來拍攝一樓蘇家兄妹在周老太太病逝之後的呼救悲呺?”小雨的回答相當有“人情味”,即“因為從小就不知道如何面對人與人之間的争吵,也不忍面對親人離世的畫面——就算離世的人與自己沒有任何關系。”在種刻意與真實保持安全距離感的作品中,觀衆得到一種“保護”,而《乘船而去》所帶給人的“優美”也遠勝于《别離》——當然,它也不會給觀衆以《别離》那樣的灼燒感。《别離》的鋒利正來自于抒情性的縮小、叙事成分的擴大,而且這種叙事隐隐向着“零度”的貼近前行。這是一種能清晰察覺、不可忽視的“痛覺”。
另一部分的殘忍,來自于家庭結構之内、家庭與家庭之間,即劇情架構間的高度緊張。總略地說,則是難以彌合的錯位的持續(有論者多以為電影名稱中的“别離”正是指這種人與人之間的錯位)。納德的家庭結構相當精簡:一個老人、一對将要離婚的夫婦,一個女兒——穩固,不可破壞,也就難以改變——穩固的家庭結構造就了緊張的成員關系,而相似的是,瑞茨一家也是如此。家庭所滋生的矛盾與問題,在此問題中完全無法自外界進入(西敏就是一個異變、脫離,但又重新回歸,卻不是回到原本的狀态,而是作為“離缺後介入”的角色但是完全起到了反方向的作用)。這是基于一種文化背景的矛盾,當西敏表示:我們去移民吧,這對于原先文化基礎而言,是完全不能被接受的改變。而正是僵固結構的“内在”崩塌(受到另行文化、教育——或者說“現代化”的沖擊,然後破壞),最後結局中,才不同于影片開始關于離婚讨論的循環(瑞茨的流産與連發的事件僅推動這一結果、促進它向着最激烈的方向裂變)。
同時,劇情的發展也是一路緊迫前行,觀衆隐約會有一種感覺:或許我們難以趕在事件再度發展、變壞之前,有着任何介入扭轉的可能,而在一個非常短的時間内,事件則很快結束——在這個封閉的、盡全力沖破也無法動搖的過程中,觀者不得不緊跟着一次次“突轉”,咀嚼法哈蒂所抛出的難題。(或者我們甚至可以說,整個事件在呼喚内在的解決與動搖,而拒絕外部的任何介入——就和電影的開頭,法官壓根沒有回應西敏那句“法官,我希望您能給這件事解決”。)
至于直面困境的結果?與預期所達到,甚至影片所呈現的抽絲剝繭的解密相反,面臨納德的困境時,離真相越近,我們卻更加無能為力于事實與情理的複雜。法哈蒂的電影“套路”是基本固定的,“那就是:通過生活中的突變,将主人公推向現實的漩渦,而後,在主人公試圖解訣危機的過程中架構人物關系,進而呈現出宗教、階級、法律等種種現實的困局。”[2]然而這種困局真的能夠被解決嗎?它畢竟不是單一的“事件”,而是“以離婚題材為代表的伊朗現實;在解決婚姻問題過程中呈現的現實困局;第三,人類的利己動機及行為合情性背景中的人性呈現。”[3]
事實上,法哈蒂也無法,也不能直接回答這些問題。他接受采訪時表示:“這是人類的悲劇。無論你是否身在伊朗,當你必須做出艱難選擇的時候,你就會感受到同樣的困惑。大多數人認為,隻要你擁有了自由,你就是快樂和充實的。事實上,自由隻是讓你有能力做出選擇,而實際上,是沒有任何人能夠禁止你選擇的。所以,正是有了自由的存在,才形成了許多個人和社會的困難。”[4]受困于選擇的窘境與答案的缺失,法哈蒂所讨論的問題逐漸變得複雜,“而這些複雜問題最終會細化為日常生活的細節。選擇産生差異,差異演變成對抗。傳統悲劇講述的是善與惡的戰争,我們熱衷于看待善戰勝惡。而法哈蒂的電影講述的是“善與善的戰争”。[5]
因此在《别離》中,我們能看到人物竭力的逃避、努力、掙紮與回寰。不但西敏和納德,甚至自進入醫院後,對事件本身保持了長久沉默的瑞茨,以及揚言讓紮雷伊女士小心些的霍賈特,最終也都因各種原因,避免着事态的擴大——他們竭力維護自身的“體面”(西敏和紮雷伊相呼應的那句“他是個正派的好人”與霍賈特“我跟着鞋匠像一隻狗一樣幹了十多年”截然相對),避免“不堪”。與其通過一場官司來區分好人和壞人,不如說所有人在面臨兩難選擇時具有某種程度的相似性,畢竟兩個家庭都無法再負擔一次巨浪中的颠簸。
這當然顯示出人在面臨未知、無法承受的未來的渺小、局限,然而也是人情在法理和宗教間的盡力,(對這種潛在的、面對困境的共鳴,納德一家與霍賈特一家,是都有所心知的)——但最終,這樣的“迂回”所呈現的還是逃避。影片中處于事件正中心的人物恐怕隻有納德和瑞茨,但是在衆多人物(甚至包括未成年的特梅與索瑪耶)的參與下,事情才終于變得難以分辨、糾葛起來。
這種複雜性不是簡單的人為結果,而是對伊朗現實社會的對焦和故事的根本矛盾(這個矛盾在一開始就無法回答“哪種環境?”)。并在相當的程度上形成一種深度的隐喻:“失語、失智的父親喻指着祖國的存在;被動被選擇的女兒特梅則代表着祖國的未來:在兩者利益的相逆背離中,代表着伊朗社會中主流力量的納德和西敏被拉扯、被撕裂,陷身困局而不知何去何從。這不僅是婚姻關系的表述,更直接指向了伊朗社會大多數民衆必須面對的現實。對于納德們而言,面對困局的無力才是婚姻困境無解的真相。”[6]這種深度就是作品的力量來源。
然而,衆多的困境與複雜就使得事情變得無法收拾,“阿斯哈·法哈蒂隻能選擇開放式的結局,以懸置的方式将電影中的思考留滞于意猶未盡的現實。”[7]導演最後不曾給我們以解決,這是《别離》在劇情發展自律的必然:“其實這些在我的電影裡面有,但是最後不會有任何答案,哪一個好,哪一個不好。我不會說,比如傳統和現代,或者家庭矛盾,哪一個對哪一個不對,這完全不是我該去做的事情,如果我去判斷的話,完全是侮辱觀衆的看法,結果要讓觀衆自己去感受。”[8]——當然也是法哈蒂的“逃避”,不過不作答并不一定是怯懦,也更需要一種勇氣。不管怎樣,回答影片問題的任務最終落在了觀者的身上——然而觀衆真的能回答嗎?
對結局的不确定處理、毫不因電影而終結的詢問,使得《别離》帶上了些許紀錄片的性質——然而它終究不是一部紀錄片。就算觀衆能夠接受生活的“再現”,也恐怕不堪再接受新的一段“真實生活”。盡管法哈蒂是那麼地關心日常,但對複雜現實之“再現”所“應有的”藝術化考量,他也從未否認并不需要——當然,隻是态度似乎看起來非常随意:“他并不總是随手把一些細節記錄下來,如果忘記了,那就證明是不重要的。到了寫劇本的時候,‘好像内心放了一塊磁鐵,它會自己找到我要的東西。’”[9]正是在這種極為“主觀化的真實”中,法哈蒂找到了他藝術操作的空間(或者說個性之所在、作品升華之可能)。比如“無意識”:
法哈蒂講過,《納德和西敏》的“無意識創作”來自和爺爺有關的故事,“他是個非常誠實勇敢的人,小的時候,我希望長大以後像他這樣就可以。”後來爺爺得了抑郁症,容易忘記很多東西,法哈蒂也有很長時間沒去看他。一次,弟弟突然給法哈蒂打來電話,說,他們給爺爺洗澡,但是爺爺不讓他們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洗幹淨。“洗澡的時候他什麼都不知道,我弟弟就靠在爺爺的膝蓋上哭了,這個場景一直在我的腦子中。”——類似的場景也出現在了這部電影裡。[10]
意象或畫面作為了無意識的“苦悶”象征,并進一步表現為時代的聲音。而在悲劇的進程中,我們能看到一脈相承的悲劇傳統:主體叙述的克制、事實判斷的含蓄、命運難以更改的不忍(人們在面對劇情的無能為力,正可感他早已嘗試反複地突破)……依然逼問過根源,卻仍然迂回,這正是《俄狄浦斯王》告訴我們的:悲劇的同情效果,正來自于角色對命運的了然。
透過導演所聚焦的畫面,我們還可以看到法哈蒂的面目:他竭力關注每一個角色的個人困境,就意味着——他同情所有人。這更是巨大的勇氣。可以看到無論是納德還是西敏,他們都近似于理想化角色的構建;在面對這場官司中,所有人都試圖積極(甚至過激)地正面應付每一件糟糕事;故事中人和人是能夠、并在相互理解的,無論誰都受着基本的道德(宗教)約束(真是難能可貴)——這都或多或少在努力證明:問題似乎是可解決的(或者說有解決的希望)。令人既可悲又可喜,更可敬的是:那“努力”終歸有些蒼白,而法哈蒂亦顯然清楚。
引用腳注
略
參考文獻:
[1]亞裡士多德.詩學[M].陳中梅,譯.上海:商務印書館,1996.07.
[2]康德.論優美感與崇高感[M].何兆武,譯.上海:商務印書館,2020.05.
[3]尼采.悲劇的誕生[M].周國平,譯.上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6.12.
[4]廚川白村.苦悶的象征[M].魯迅,譯.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24.01.
[5]左亞男.含蓄現實中的無限困局——阿斯哈·法哈蒂的電影思考[J].當代電影,2017,(12):61-65.
[6]尤依依.阿斯哈·法哈蒂:我的電影不是秘密,但也不是答案[N].南方人物周刊,2020(04)
[7]拉胡爾·哈米德,孫巍,張雅玲.自由與它的不滿——拉胡爾·哈米德對阿斯哈·法哈蒂的采訪[J].當代電影,2017,(12):65-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