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靈公主》是宮崎駿為數不多展開去談現代性矛盾的作品,在其他作品中作為底色去展現的現代性矛盾在這裡被細緻地描繪了出來。也隻有在這個時候,我們能看到宮崎駿罕見地、細緻地為正反雙方進行了辯護:你不能在隻有現代性導緻毀滅的時候才拒斥它,現代性同時也成就了煉鐵廠這個女人能夠不用看男人的臉色也能堂堂正正地活着的小小社會。

田園牧歌式的前現代不可避免地因為現代性背負了詛咒,哪怕這種現代性從來不是某一個單獨的個人或群體所渴求的。蝦夷人從未享受過現代性帶來的好處,被現代驅逐到了邊緣的地位,但現代性的詛咒卻無情地落在了他們的頭上。個人“用雪白的眼睛自己看清楚”,但終究是拼盡全力無法改變,沒有一方能徹底壓倒另一方。在這個時候,不能不說宮崎駿的辯論進行得實在是徹底:他拒絕了最後的包餃子結局。比起所有人都赢了,現實永遠是所有人都輸了,我們到頭來就生活在這樣的鴻溝的兩側。鴻溝的這一側,遠在故鄉的妹妹卡雅依然躬身于宗族社會,想念着心愛的哥哥,等待着宗族社會對于她違反禁令可能會到來、又也許不會到來的絕罰;鴻溝的另一側,煉鐵廠的女人們在與自然的戰争中、在現代性内部的矛盾中失去了丈夫,最終也失去了煉鐵廠。

小桑給予我們的是一個去人類主義的視角,但宮崎駿卻告訴我們:我們終究是人類,忘記這一點,忘記人類的生存與仇恨,簡單地取消人類的合法性沒有任何意義。人們能夠去保護的自然,永遠不可能是那個真正的大自然,而是人化的自然。

黑帽身體力行謀劃理想國,我們看到的是一個真正沒有階級的烏托邦,在這裡勞動成為了意義價值真正的源泉,在這裡人似乎終于争取到了“人的價格”。但我們還是發現宮崎駿對這個烏托邦并非沒有疑慮,在性命攸關的時刻,黑帽脫口而出:“小子,不過是受了點苦罷了,少廢話。”在這樣的理想國中,所有人都是為了作為整體的最高利益服務的,個人所承受的詛咒和痛苦并沒有申訴的權利和理由——哪怕這種詛咒其實并非個人的任性或貪婪,而是發展本身帶來的毀滅。如果讀不懂這一點,就會犯很多人犯的錯誤:把宮崎駿矮化成一個類似于綠色和平或者瑞典少女那樣的環保主義者。

小桑和黑帽勢不兩立,但在情急之時都試圖殺死他,不是因為仇恨,而僅僅是為了讓他閉嘴。前現代正如一個幽靈飄蕩在現代的上空,這不是一個恐怖的幽靈,而恰恰是一個讓人心生向往的幽靈。但沒有人真正喜歡他,所有人隻不過希望利用它。當我們試圖讓人的發展和人所處的世界的發展平衡起來的時候,隻會一次又一次發現發展本身的不平衡取消了它自身的合法性。

發展為什麼不平衡?宮崎駿借和尚之口已經給了我們答案:瘋狂地奪取一切是人的業障。小桑和黑帽的執念之深,直到故事的最後才得以解放,而和尚似乎從一開始就并沒有某種信念:在故事的最後,和尚甚至願意把頭棺的鎖打開,他本不必這麼做的,按照朝廷的立場也絕不該這麼做。“真是敵不過笨蛋啊。”一聲玩笑話,并非僅僅是在嘲笑這些“因為堅持某一立場展現得如此偉大”(維克托·雨果語)的人們,而是以一種反諷地姿态嘲笑着人類的愚者狀态。畢竟,正是如此愚笨、正是犯了如此多的錯誤、正是如此不可能回頭的人類,依然在鴻溝的兩側生活在“一起”。隻要還活着總會有辦法,總是在想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