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橋本駿其實不怎麼喜歡看海。但是躲到南方後,一開始晚上睡不着,聽着海浪一聲一聲的,就能眯上眼睛忘掉一些事情。比如說是自己一生中兩種并不能存在于一起的東西,比如說海和雪。
當駿還不知道實央叫實央時,他就已經開始專注地、一心一意地盯着實央看。實央眼睛裡面的微光随着海浪一起一伏。原來他看的是海裡破碎的月亮啊。這時風吹得大了些,于是駿就看不見了,實央面前是漲退的暗潮。駿開始害怕,他的眼前是黑洞洞的海在實央眸子裡。

那天晚上他夢到了很大的,故鄉的雪,白茫茫一片在房頂上。白,白得刺眼。

睡起來的時候太陽很大,照在沒有拉好的窗簾上面,蛋黃色紗幕就是橙光。他偏頭看玻璃窗外面的圍牆頂。頂上的桔梗花會在炙烤下發出聲音。它們就趴在籬笆上,看自己從躺着到坐着到蜷着身子最後站起來,又趴在昨晚一半空白的稿紙上。
駿!幫玉田叔叔修一下屋頂好嗎,昨晚上風很大呢。
千惠婆婆的聲音夾雜在蟬噪裡。
駿說好。他就撐着桌子起身。不再盯着潦草劃掉的墨團,也不試圖多添幾個圈圈。
搭着梯子。一步一步走上去,到屋頂上。這時候對面滿是浪花的海的浪花呢,就是他夢裡的雪,閃到晃眼的的雪。雪泳向岸邊,實央曾經坐過的椅子下面也是一簇蔫掉的花。駿于是低下頭,不再看海。瓦片上的青苔已經幹枯了。
電線上偶爾還會立上幾隻灰的白的鷗鳥。它們剛從海裡爬上來,或許從對面的島上飄來也不一定。
我要洗個澡。
駿下來的時候說。

穿上了才晾幹的衣服,稿紙上于是又勉強開始爬字。一開始是一個一個爬,駿也不知道究竟還能寫些什麼。結局無非是飛鳥和魚,或者雨水落回海裡。他又想到自己,就覺得自己真是難受,他的所有龌龊的事情又叫誰來理解呢?疲乏的,正如……
終于爬滿一整頁,駿對自己很滿意。便捏着紙的一邊,把它放在一邊。木闆開始吱呀吱呀叫,他走去拿冰鎮飲料。
要吃飯了!繪理在廚室,她看到駿打開小冰櫃後說。
知道啊。駿拉開椅子坐下,打開易拉罐。
你說今天他會來嗎?
誰?繪理心想他又開始抽風了。
他呀。
于是她就不再搭駿的話了。
駿趴在桌子上,他卻往斜後方瞟,看到門口舔爪子的貓咪。
你說,他為什麼不打個電話呢?
貓咪的耳朵立了起來,然後搖了搖尾巴,把屁股對着駿。駿就不再像前幾天一樣歎氣了。
至少……也會有一個吧……
駿捂住自己的眼睛,揉了揉。
廚室裡鍋盆聲頓了一下,然後繪理開始哼起歌來。

02
知花實央告别了駿,然後就和駿分别了。
小輪船穿着海風到了本島。實央還是記着駿說的話。他能夠熟練地穿行在各個攤鋪小店後,就一直挂念着巷子旁邊、路燈下面的橄榄色的灰撲撲電話亭。
歇工的時候,實央就把圍裙脫下來,坐在街那邊的對面,看着偶爾來往的人把手伸到機子的壁間,有時候說着一些沒有邏輯的話。
實央也寫過一點的信片和紙條,但等到他自己讓硬币順着深深的縫溝,從手裡溜進去後,密密的按鍵突然讓他有些失措。另一隻手上的紙條是駿給他的。數字有幾個被模糊了,也不知道是之前的折痕還是剛才的汗漬。
轉線等待的時候,實央看着路口的閃爍車燈,棕榈樹的葉子也灼得熾紅。那樹的後面就是海海的後面……實央沒有邏輯的想着。
“駿!我有給你打電話——”接通的一瞬間他便高興。
“駿出去買東西咯,我是繪理啦。”
于是實央才發現手心有些冰涼。他想說等駿回來……但繪理似乎不這麼想。
“小實央啊,駿那個家夥是個homo哦。”
實央忽然就聽不太懂了,他好像明白了什麼,卻更多的是疑惑。所以呢?實央并不愕然和在意。
“——所以啊,”繪理大概捂着話筒說話,“你要想清楚哦。他那個家夥,可是朽木一塊。如果隻是‘朋友’的話……”
實央覺得很沒有道理。路燈亮起來的時候他才突然記起來要回托教所。慢慢沿着街道走的時候,實央忽然覺得所有霓虹在昏黃的深暗的中間讓他暈眩,讓他那麼地煩躁。

他原先總是望向對面的小島嶼。本島隻是本島。從那邊來的風都讓他覺得懷念。媽媽和爸爸,就是那島和海。駿呢?
于是就要下雨了。
或許本島的雨也會飄過去一些嗎?他想不明白。
家電店裡屏幕廣告是一首歌的MV,裡面拿着吉他的樂手唱着:
“候鳥啊
不再飛回
剛綻放的角落
也漸漸地紛紛凋零
海風啊
來去的蹤迹
潮濕的氣息……”

03
上個月,駿卧室的廢簍裡稿紙團滿了。
駿拎着大家的垃圾出門,順便給千惠婆婆買完東西後,天氣便不明亮了。海風靜止,岸邊是赤金色的。因為望不到對面的海島,所以駿準備再走走。漸漸從時而海鳥嘲哳走到樹林裡的蟬嘶。
實央送給駿的“秘密”,駿去過幾次。他後面告訴自己不要想那裡。駿上個月在那裡看到了一個路過的人——他隻是路過。他于是很慶幸,又覺得自己幼稚。駿十幾天前還在夢裡見到了實央,他一直這樣幼稚。
每一次去那裡,發光的蟲子們都會比前一次少。它們最後不再回來。
駿本來是抱歉的心思,現在對實央倒變成了虛空的埋怨,而且一天比一天深重。
實央寄來的唯一明信片,也不過藏在小桌匣裡,随手能拿出來罷了。

天氣再次潮熱起來,繪理她們就搬走了。
新房客就要到了哦,說不定也是個帥哥呢,木頭你要不要抓住機會?繪理她們是這麼說的。
不管怎麼樣都好,反正與我無關……駿這樣想着。
他就趴在桌子上,聽着旁邊的貓咪叫着,慢慢地眯起眼睛。
“……你是在睡覺嗎?”
聽到這個聲音,他其實以為自己在做夢。
怎麼會回來呢。
所以駿并不開心。
“好久不見。”實央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