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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這口:不被生活圍剿,反抗生活的圍剿。

我從我最關心的的角度談談《刺猬》這部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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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的第一個橋段就在于立住王戰團(葛優飾)最根本的人物性格。他反對走私,向往大海,他是一個堅守自己内心準則的理想主義者。他不按照世俗的灰色規則默許違法事件的發生。因此,他永遠一根筋地按照自己相信的正确的規則的行事。這個規則就是通常在理想上被大家認為正确,而在現實的灰色地帶不被大家遵守的規則。他的癔症就出現在現實的強制性力量狠狠挫敗了他的理想規則之後。當他終于從船艙中跑出來的時候,他的精神卻因為拒絕與不潔的現實同流合污而徹底回退到了自己内部。結果就是王戰團成為了一個永遠活在自己内心世界的世人口中的瘋子。

因此,王戰團從船艙中跑出來時,他站在甲闆上喊出的是:“不應該啊!不應該!”“應該”這個詞表達着應然維度的判斷,是從情理上、道義上做出的判斷。從此,問一句“應該嗎?”就成為了王戰團的口頭禅。這意味着王戰團從此成為了一個内在的道德主義者。他内心的應然維度的準則成為了他從此一生中判斷一切事情的最高準則。

因此,當周正(王俊凱飾)因為放學不回家、口吃、考試成績差而被父母體罰的時候——小孩在這種情況下被父母打常常被人認為是可以容忍甚至是應當的行為——王戰團關心的隻是這種行為是否符合他内心的道德準則。所以,王戰團隻會反複強調他的觀點:“打孩子,不應該。”

在王戰團這裡,内心的準則和社會默許的規則發生最激烈的沖突的時刻是他被關在船艙裡的時候。作為王戰團這一精神的繼承者的周正,這一沖突時刻表現在趙老師(任素汐飾)用木劍逼周正下跪的橋段。王戰團在得知趙老師不是來給他驅邪的時候,他扭頭對周正說:“輪到你了。”不僅僅是“趙老師驅邪”這一行為從王戰團輪到了周正,更重要的是那個堅硬的外在的社會規則對個人内在堅守的準則的侵襲從王戰團輪到了周正。在這一決斷性的時刻,王戰團充當了周正的精神導師:“應該跪嗎?”這是王戰團問出的問題,王戰團一如既往地從應然的層面思考問題。于是,雖然周正下跪了,但是他擋住了趙老師的木劍并含着血說出了反抗趙老師,反抗東北出馬迷信活動的宣言。這句宣言以一種弑神弑父的隐喻狀态被說出:我也吃了刺猬(白仙),我吃了你爹(趙老師神鬼活動中的父親)。因此,周正身體上下跪,精神上不下跪,甚至在精神上以一種英雄主義般的行為堅守了自己的準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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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一個人的精神完全回退到自己的内心中的時候,他就失去了在這個社會中的位置,因此隻能被社會例外化,作為一個自诩為正常的社會的陰暗的、反常的、野蠻的那一面,作為對立面而存在。王戰團在影片一開始就已然是“精神病”了,而周正的前半段故事就是在演繹“精神病的誕生”。王戰團清楚周正沒有病。但是,周正恰恰因為“口吃”這個被認為不正常的特征,而被歸入了和王戰團一樣的“不正常”的一方。因為口吃,周正的沉默、留級、情詩都成了他不正常的例證。就是因為周正預先被他的父母歸入了不正常的那一側,才在父母的焦慮、憤怒和尋醫問藥、迷信活動中成為不正常的。這暗示了這樣的一種可能:不是精神病受到了不正常的對待,而是因為受到了不正常的對待才成為精神病。

這一切和福柯的思想形成了巧妙的互文。王戰團被囚在船上的經曆讓他成為了所謂的精神病,但也正因此,王戰團在精神上成為了最自由的人。在他背誦《海底兩萬裡》的時候,電影用聲音和葛優的表演的配合,表現出似乎王戰團能看到我們看不見的飛魚。作為電影結尾的那一句“不被萬事萬物卡住”也暗示了這種個人的堅守與自由。看看福柯在《瘋癫與文明》第一章“愚人船”中寫的這段話,便能感受到這種互文:

病人被囚在船上,無處逃遁。他被送到千支百叉的江河上,或茫茫無際的大海上,也就被送交給脫離塵世的、不可捉摸的命運;他成了最自由、最開放的地方的囚徒:被牢牢束縛在有無數去向的路口。他是最典型的人生旅客,是旅行的囚徒。他将去的地方是未知的,正如他一旦下了船,人們不知他來自何方。隻有在兩個都不屬于他的世界當中的不毛之地裡,才有他的真理和他的故鄉。福柯《瘋癫與文明》

可以說,當一個人走到這一步,他緊接着要面對的就是整個生活的神聖的圍剿。然而,一如王戰團在廣場上唱的歌:“愛江山,更愛美人。”王戰團要的不是物質利益與世俗生活的幸福(江山),而是大海與理想(美人)。在這裡插入王戰團的詩最為合适:我從荒野來/要到大海去/遠方的汽笛已經響起/生活卻攔住了我的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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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戰團是不會被規訓的,他是一個反抗到死,鬥争到底的角色。當他追着老賀的靈魂奔跑的時候,影院裡有經驗的觀衆可能會想到《阿甘正傳》。當他在精神病院癡癡地站在窗台前碾碎手裡的藥片時,也讓人想到《飛躍瘋人院》。當他頭發亂糟地聊起太平洋,也讓人想起《宇宙探索編輯部》。王戰團、阿甘、麥克、唐志軍,都是一生在奔跑,用盡全力掙脫生活的圍剿的人。這一貫徹到底的精神在周正對自己的母親說出“不原諒”的時候被繼承了。

王戰團和周正以不同的方式表現出自己對這場圍剿的拒絕。王戰團的另一個口頭禅是:“叫我王戰團。”當别人試圖用叔叔、姑父來稱呼他的時候,他都會拒絕這樣的稱呼,換言之,拒絕任何社會身份帶來的外在标準。“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名”的背後攜帶着一整套作為“實”的社會标準,所謂當叔叔就要有當叔叔的樣子,當父親就要有當父親的樣子。但是王戰團拒絕這一套外在标準,堅持僅僅承認自己的名字,亦即僅僅承認自己的内在秩序。因此,面對周正,王戰團也不會以一個長輩的角色去教育或規訓他,即便這樣的行為讓他和周正都變成了整個家族“規訓與懲罰”的對象。

王戰團說,你看見那根天線沒有,越往上越窄,你發現沒?我說,咋了?王戰團說,一輩子就是順杆往上爬,爬到頂那天,你就是尖兒了。我問他,你爬到哪兒了?王戰團說,我卡在節骨眼兒了,全是灰。鄭執《仙症》

這樣的對抗并沒有停留在消極的完全内在的精神層面。當王戰團的妻子給王戰團下藥的時候,催眠了王戰團的身體,但是不會催眠王戰團的精神。此時,周正就是王戰團的精神的外化與發展。因此,被王戰團解救的周正也在暴雨中解救了王戰團。如果說王戰團從精神病院的逃跑還算不上真正的成功的話,那麼周正走上大船,走向外國,無疑是在現實的層面實現了他們的勝利。于是,在電影的結尾,周正和王戰團都實現了某種意義上的勝利,在面對生活的圍剿下,他們沒有失敗。顧長衛在電影中使用了大量的傾斜鏡頭,模拟着在船上,在海洋上的狀态。這種鏡頭一直用到電影的結尾,因為王戰團自始至終都沒有下船,他始終乘着内心的自由流浪在大海上。

在整體的紮實的視聽語言和劇本下,瑕疵卻很多。雖然小說是以周正第一人稱視角講述的,但是電影并沒必要為此配上周正的旁白。旁白很多餘。而且,雖然因為旁白的加入讓電影似乎仍然是以周正的第一人稱視角來講故事,但是這一第一人稱顯然不明顯,不必要。電影前三分之二的内容中,王戰團是毫無疑問的中心人物。周正這個講故事的旁觀者的故事,顯得有些松散。這種松散再配上王俊凱明顯與葛優有差距的演技,就更被放大了。電影後三分之一的内容裡,周正的人物弧光十分薄弱,也是因為周正最重要的轉變和成長其實是他在上學和工作的七年時光裡,這七年是被省略的。當王俊凱以略顯尴尬的演技對母親說出“不原諒”“我就是王戰團”這樣過分直白的台詞的時候,電影的格調有被降低。

容我橫叉一嘴,王俊凱在《斷·橋》和《刺猬》裡的表演都算不上特别差,這兩部電影也都有各自出彩的地方。有趣的是,一方面,在這兩部電影裡,王俊凱的角色都算不上真正的男主,因此,角色本身算不上出彩,這也能幫助王俊凱避短;另一方面,在這兩部電影裡,王俊凱分别跟範偉、葛優這樣極優秀的演員搭戲,一定程度上給王俊凱揭短了。而且有意思的是,這兩部電影裡,那種沉默、心思重、比較底層的堅毅獨立的叛逆少年形象,恰恰都是易烊千玺最擅長,表演得最好的角色。

我從荒野來 要到大海去 遠方的汽笛已經響起 生活卻攔住了我的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