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一開頭就披露,某個看似尋常的日子将會是他們的最後一天,那種半已揭曉的宿命感如灰火山般迷人,“像一個引線已被點燃的炸彈,隻是沒人知道那引線有多長”。于是被這種宿命感緊緊攥住的人——不管是他們還是我們——在不知不覺中一隻腳就已不由自主地踏上這趟旅程,已知終點、已知死局,卻怎麼也舍不得步離。
兩個愛上火山的人,與死亡調情,對危險癡情。Katia說,“there is the pleasure of approaching the beast not knowing if it will catch you”,探近火山口的那種危險又迷人的緊張快感,像極了在跳一曲探戈。彼時我才意識到“探戈”一詞翻譯之神妙,“試探”與“交戈”,在進退紛雜的舞步間,讓愛的角力亦覆上戰與死的開闊意象。于是要麼不愛,要麼相愛于火山之巅——“I can't live with someone who doesn't share that love on top of a volcano”。
影片悲歎這對夫婦全然為了火山而存在,火山卻對他們的奉承無動于衷、始終漠然,可我倒願意浪漫地想象一回:那高高抛起又飛墜的灼熱朱瀑,像是在為那夫婦二人不倦地表演,因為在廣闊的天地間,他們是她唯一的觀衆,那混沌的節奏能讓人恍神于時間之軸,那竄流的色彩能讓人迷失于色相之環。你看呐,那上揚的火絨,不正補全了一雙愛人簡樸婚禮中缺席的漫天彩帶。
觀影過程中我一直在想,譯者為何不采用更為讨巧的譯名如“火山熾愛”,以及其他唾手可得的Fire與Love的互文雙關——兩者互為一對多麼完美的本體與喻體。是我太功利庸俗了嗎?又或譯者覺得影片所展現的夫婦二人之愛平淡如斯,似靜水長流,可稱深摯,卻絕不可冠以過于外放的熾焰之名?但那平靜釋然的如水目光下,分明有能一同赴死的滾燙決心——“他走前面抑或我走前面,有什麼分别”。
可惜時隔30年的重構紀錄片難以重現夫婦二人的愛,這個标題終究會是失真的,就像熔漿的光與熱遠遠超出膠片的采樣阈值,被炙烤到變形的大氣折射擾亂了膠卷的成像,因此關于火山的影像永遠會失溫失色、波動扭曲。他們的愛大抵與火山一樣,是灼熱到難以被記錄的。
可令人感到矛盾不解又汗毛豎立的是,有時地球似乎比人類更擅長記錄——就算是無情吞噬一切的岩漿,也會把受害者的形狀忠實地刻錄于自己的體内,宛若一具神龛,像是狂熱過後,留下愛過的廢墟,作最肥沃的土壤。也許這正是地球愛我們的方式,美與驚悚——她将這兩種感官植于人類,恰為此用。Maurice更是覺得地球反倒比人類更好親近,他說自己盡管作為人類的一員,卻不理解人類,甯願遠離人類,去湊近地球的心髒,如此方可更好地愛人——相比于即便混沌未知卻也熱烈鮮明的地球,人的部分反而往往是更晦澀難懂最力難從心的,也正是那些部分構成了整部影片中色調最灰暗的一節。
Maurice說想要在熔漿上劃獨木舟,Katia笑他有幾分瘋癫,但看過影片就不難理解了,熔岩之河,一種無生命的存在卻迸發出比一切生命體更震撼的生命力,低聲怒吼着生之贊歌、狂舞着奔跑——與山川河流完全不同,比起被動地适應外界,它選擇了将無可匹敵的熱量與質量之能蘊于體内,承擔起破壞與創造的使命,俨然是造物者的模樣,讓人想起那則短詩——Fate whispers to the warrior “You cannot withstand the storm” and the warrior whispers back “I am the storm”。
不妨把多餘的壽數放在火山裡燒化,獲得如噴湧的岩漿般短暫而熾烈的一生。“I've seen so many beautiful things. I feel like I'm over 100 years old with what I've experienced. So frankly, I go without fear.” 那麼就在熔漿上劃一回舟吧,奔流入海,随之凝固,萬代如初,如此美麗的一生應當配得上一個如此美麗的終結。
Katia與Maurice的故事中超越時空的旺盛生命力、内生感染力與象征主義内涵,其archives中從footage階段就已彰顯的近乎天才般的藝術感知力,讓其本身注定成為紀錄片或傳記片領域百年難遇的曠世題材與珍瑰素材。金子到誰手裡不發光?本片導演就是那個手握金子的幸運兒。不知是不是有意為之,雖說narrator所錄的旁白個性稚嫩嘶啞漂浮,充斥着情緒的毛邊,卻也還算服務于整體風格——影片還原了一絲夫婦二人故土的氣息,讓這故事如一曲香頌,伴着筆觸靈巧的剪貼動畫,與一幀幀斑斓生動的影像一起,永遠活潑下去,一如他們深愛的火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