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鞍華最好的作品,從來都沒有用力的痕迹。當她将鏡頭對準喜愛的人與喜愛的城市時,便瞬間擁有了一股自然的力量,一種最純真的目光。《天水圍的日與夜》是這樣,《桃姐》是這樣,《詩》更是這樣。
晚上九點半,香港文化中心每一層都站滿了人,進場後往觀衆席随便掃幾眼,就看到了許多眼熟的臉。在掌聲中,許鞍華導演出場——穿着帆布鞋背着斜挎包,一副剛煮完飯的樣子,她笑着說「感謝大家來看我的電影」,自然地彷彿在講「嘿,歡迎來電影院做我的客人」,好可愛好可愛。
或許正是因為許鞍華導演的「可愛」,或說純真,才讓《詩》這一部電影得以誕生。許鞍華說《詩》是一部不賺錢的電影,但卻是她最想拍下的東西。在過去的十年裡,她拍的商業電影不少,賺錢的心願也表露得明明白白,但在商業與藝術的權衡與掙紮中,她最終還是選擇了在七十幾歲的年紀,去紀錄一些「不賺錢」的事情,做一個自由的電影人。
說說電影裡的詩人和詩吧。西西一直是「我城」的代言人,《詩》的英文譯名Elegies便暗示了這是一曲獻給她的輓歌。黃燦然則是一位智性的詩人,從政治流亡到經濟流亡,他要在真實的生活中尋找尊嚴、頓悟與靈光。
「一個秃頭的中年男人,坐在斜對面的卡位裡,他對面坐着一個小兒子和一個小女兒。他如此孱弱,近于卑賤,僅僅是這個形象,就足以構成他老婆離婚的理由。」
黃燦然的文字擁有穿透現實的力量,世俗而簡練、貼地而深刻。
「但是,在履行這個責任時,他身上隐藏着某種意義。」
正如愛情是宇宙的内核,是無法阻擋的到來。在黃燦然眼裡,事物的意義或許也是如此——日復一日循環不息,但卻具有神秘主義的、無法言明的意義。
廖偉棠的部分也很有趣。一個把青春留在北京的人,一個說孩子的火車是「超現實」的人,一個在家庭中體驗到另一重真實的人。他說不要大詞、不要銀河、不要陳詞濫調、不要民主、不要自由、不要象徵主義。要在人群裡喊口号、要愛自己的存在多于自己,要活生生的玫瑰、要自由無拘的零。這或許是每一個詩人的目标,褪去語詞的華麗,讓事物本身展露其無窮無盡的可能,讓意識在漩渦中短兵相接,與本能相關。
但是,以上的一切都不是《詩》最美妙的地方。
最美妙的,對于我來說,是許鞍華本人。
她笨拙地出場,笨拙地點頭、提問。在黃燦然描述自己快要飛出玻璃窗戶的時刻,她一臉為難地問,「我不懂,是怎樣?」在别人問她為什麽想拍這部電影的時候,她說「啊,詩是我的護身符啊。」
如果沒有許鞍華的眼睛,沒有她搖晃的、不加掩飾、不找角度的鏡頭,沒有她的真誠和坦然,我們便看不到這樣的一部紀錄片,我們便聽不到詩人内心的純真與自我,我們無法真正連結。
在黃燦然的詩句于螢幕上逐行出現時,許鞍華讓她的鏡頭,對準一個個個體,菜市場的攤販、茶餐廳的小孩子、街邊的人,這是她運用影像為詩歌賦予的靈光,是她幾乎本能的定格。
謝謝《詩》,謝謝許鞍華,謝謝紀錄片,謝謝香港。
我站在香港,卻看不到香港。
許鞍華是嘗試讓我們看見的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