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失控玩家》在國内上映一周以來,緊湊歡快的電影風格引發了熱議。截至昨日,這部由“死侍”扮演者瑞安·雷諾茲主演的電影已經突破3億票房。電影延伸出了一個讨論:虐待虛拟世界中的“NPC”(指遊戲中的非玩家角色),是一件不道德的行為嗎?如果有一天,“NPC”也擁有了人工智能的人格,你還忍心對他們開槍嗎?
本期“讀刊”欄目,書評君帶領大家速覽近期幾則有趣且重要的思想文化動态。讨論的幾件事,都與“技術與倫理”這個話題相關。
另一則技術新聞跟我們中學時期的記憶有所聯系。化學家拉瓦錫的名字,我們都在中學課堂上有所耳聞。那張入選中學教科書的名畫《拉瓦錫夫婦》描繪了他深情凝望着夫人的畫面,被很多人稱為“知識分子秀恩愛”的典例。不過最近研究發現,這張名畫并不是最初的版本,作者曾有意做過修改。這背後的原因是什麼呢?
堕胎倫理與技術的紛争持續已久。就在前幾天,美國最高法院投票決定,拒絕阻止得克薩斯州最新實行的反堕胎法。該法案規定,禁止懷孕6周以上的婦女堕胎,鼓勵檢舉行為,并且不對強奸或亂倫案件進行例外處理。美國“最嚴”反堕胎法案的生效是一場針對女性的戰争嗎?
撰文 | 劉亞光
01《失控玩家》熱映:虐待遊戲中的“NPC”也有道德風險?
想象你是一個電子遊戲中的NPC,每天的生活軌迹就是一覺醒來,穿上職場特供的藍襯衫,一路小跑來到上班的銀行,上午固定會有一名玩家扮演的匪徒過來搶銀行,你用固定的姿勢趴下卧倒。結果某一天,你在街上驚鴻一瞥,一名玩家角色的臉龐讓你過目不忘——你愛上了她,随後你慢慢意識到自己隻不過活在一部遊戲裡,并對這個世界的存在産生了越來越深的質疑。
這是最近國内外大火的電影《失控玩家》講述的故事。瑞安·雷諾茲飾演的主人公并不是一個簡單的NPC,而是世界上第一個擁有完全意識的人工智能,他也是兩位有着遊戲情懷的程序員的智慧結晶。在故事的結尾,他突破了這個遊戲世界的封鎖,來到了一個世外桃源般的新世界。而在現實世界中,妄圖抄襲遊戲靈感的反派的陰謀也被挫敗。《失控玩家》俨然是《楚門的世界》和《西部世界》的結合體,用歡快的風格講述了一個反資本、反規訓的現代寓言。

高自由度、随意飛馳的汽車、五花八門的武器,這部電影在許多方面都會讓觀衆聯想到一款風靡全球的遊戲《俠盜獵車手》。在這款遊戲中,玩家幾乎可以“做任何事”,其中自然也包括毫不憐憫地虐待NPC路人——這也正是《失控玩家》批判的一個遊戲元素。這款遊戲也曾因為涉及包含過多血腥暴力元素以及可能引導玩家暴力行為而飽受争議。2017年在線互動提問平台Quora上就出現過“在俠盜獵車手中随意射殺NPC是否不道德”的問題。而在《失控玩家》熱映的近些天,類似的讨論同樣出現。Screen rant上一篇最近的文章更是報道了一名玩家試圖通過“殺戮”的方式通關《俠盜獵車手》,以表示對遊戲暴力元素的反對。
在遊戲裡虐待、殺害虛拟人物也存在道德風險?這一問題乍一看似乎很令人驚訝。不過,卻有學者專門撰文讨論過,并将其視為一個越來越重要的倫理問題。前微軟工程師Brian Tomasik也是一位動物保護主義者,他不僅曾專門撰寫學術文章探讨過NPC的道德地位,還曾在VOX2014年的一次采訪中系統表達過他的觀點。在他看來,虐殺NPC的風險并不僅源于容易促成現實中的暴力行為——這種對媒介的過度恐慌曾經不斷上演——而源于随着遊戲中的虛拟人物越來越智能,我們對待它們的态度也将越來越與我們對待真實社會中的人的态度相關。
Brian認為,如今的遊戲對虛拟人物的塑造總體上并不十分精細,這降低了我們“虐殺”它們的道德負擔。Game Studies2003年就發表過一篇論文,同樣指出過類似的觀點,認為《俠盜獵車手》遊戲“成功”的秘訣就在于“創造了一個幾乎獨立的自由遊戲空間”,在這個空間裡,主角可以幾乎在沒有任何“實質口頭交流”的情況下完成遊戲。玩家不會與虛拟人物建立足夠的情感連接,“玩家可以專注于動作,也包括拿起槍射擊”。

不過,Brian提醒,從長遠來看,我們必須更加關注“電子遊戲的道德問題”。就像《失控玩家》中的人物一樣,随着算法的智能化和設計的精細化,遊戲NPC會變得栩栩如生,“個體的道德分量會相應增加,50年後的電子遊戲角色至少可能擁有像如今的動物一樣的道德權利”。
此外,Brian在Foundational Research Institute2014年的一篇論文中,還給出了一些另外的理由。例如,他援引哲學家丹尼爾·丹尼特的觀點,認為在某種程度上,人腦和計算機的運作十分相似。同樣,遊戲中的角色的行動由二進制代碼驅動運行,“我們可以說這種行動不是‘真實’的,隻是一組愚蠢的物理操作,但我們自己也有可能是受一些‘愚蠢’的操作驅動的”。在深度學習技術高速發展的當下,這個區分也會越來越模糊。此外,很多人常常認為NPC“低人一等”的原因是他們不具備重要的“反思”能力。然而Brian也認為,“反思并不一定是界定一個人道德感受和意識唯一的标準”。他将反思和“自我監控”的能力與人類意識的其他能力看作是監工和工人的關系,它們之間是性質的不同而非重要性的不同。
這樣的觀點當然也存在着道德泛化的風險。2014年發表的一份研究就指出,電子遊戲提供了一種在道德上“相對安全”的方式處理一些令人生畏的困境。同時,玩家們在《俠盜獵車手》等遊戲中體驗反道德行為,在某種程度上也吸收了現實生活中的反道德沖動。不過,類似Brian等人的這種看似有些道德潔癖的觀點依然值得我們留意。因為在不遠的未來,不僅是遊戲中的虛拟人物可能越來越智能,遊戲本身與現實生活的交融也将進一步深入。

去年出版中譯本的《戰争遊戲:電子遊戲與武裝沖突的未來》一書就大體上勾勒了這一趨勢。作者認為,尤其是在“9·11”事件後,電子遊戲已與軍事行動深度綁定。不僅士兵們的日常訓練常常借助電子遊戲進行,美國軍方還緻力于通過電子遊戲進行軍事教育。《戰争遊戲》記錄了多個類似的案例,例如,美國陸軍準備為軍隊配備“虛拟化身”,它們将陪同軍人模拟各類情況下的險情。一款名為《伊拉克人戰術》的遊戲則通過對伊拉克地區文化背景的全真模拟,訓練士兵的跨文化溝通能力,而遊戲《美國陸軍》則被軍方引進了校園。軍方還曾利用遊戲項目“衆籌”軍事行動方案,美國海軍曾利用一個“大型多人在線戰争遊戲接力”項目尋找打敗索馬裡海盜的衆包式創新方案。
随着在實驗中槍殺虛拟人物的頻率越來越高,可以想象,在戰争這類涉及嚴酷道德選擇的場景中,遊戲給人在真實情境中如何抉擇帶來的影響不容小觑。畢竟,真實與虛拟的界限正在不同被技術所消弭。

法國著名化學家拉瓦錫被後世尊稱為“近代化學之父”,他的《化學基礎論》的出版被認為是化學史上劃時代的事件。拉瓦錫讓化學研究從定性走向了定量,給出了氫元素、氧元素的命名,預測了矽元素的存在,還給出了化學學科中“元素”的定義。根據此定義,現代化學元素列表的制定成為可能。
與拉瓦錫本人可能差不多有名的是法國藝術家雅克·路易·大衛創作的雙人肖像油畫《拉瓦錫夫婦》(Portrait of Antoine-Laurent Lavoisier and his Wife)。大衛在1788年創作了它。畫面中,拉瓦錫在鋪上紅色天鵝絨的桌子上寫作,但一直目不轉睛地深情凝望着夫人瑪麗·安妮·皮埃爾特·保羅澤,他寫作的桌上也放滿了一堆化學器具。

這幅畫的實物現藏于美國大都會博物館,但是它的複制圖像卻是各類你我熟識的出版物上的常客。它不僅出現在滬教版九年級上冊化學教科書中,司湯達的《紅與黑》、狄更斯的《大衛·科波菲爾》、莫泊桑的《羊脂球》,這些文學名著某些版本的中譯本封面圖都是這張《拉瓦錫夫婦》。如果說曾有人将德國浪漫主義畫家弗雷德裡希的《海上漫遊者》稱為“封面之王”——因為它在唱片、書籍封面的出鏡率實在是太高了,那麼這張《拉瓦錫夫婦》,可能就是《海上漫遊者》最有力的競争對手之一。


不過,這幅名畫在1977年由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接手前曾幾經輾轉。在它剛剛被創作出來的年代,則一直沒能在巴黎公開展覽。原因很簡單:當時恰逢法國大革命時期,作者擔心這幅畫與皇家宮廷、舊制度之間緊密的聯系,會激發起圍觀者的衆怒。大都會博物館表示,大衛曾打算在1789年首次展出這幅畫,但最終臨時撤回。
然而當年的故事卻不僅是撤展這麼簡單。8月30日,學術期刊Heritage Science刊發了一篇研究,博物館研究科學家西爾維娅·森特諾和大都會博物館文物修複員多蘿西·馬洪等通過無創紅外反射和宏觀 X 射線熒光測繪技術(infrared reflectography and macro X-ray fluorescence mapping)對這幅名畫進行了分析,發現這幅畫曾經被創作者大衛修改過,其最初的底稿中桌上并沒有滿桌的化學儀器,同時,桌子比現在更加華麗,上面鑲嵌着鍍金黃銅,而拉瓦錫的夫人還戴着一頂時髦的羽毛帽子。The Art Newspaper的最新報道表示,這一切“反映出拉瓦錫身為稅收官的特權地位”——而這也是拉瓦錫除了化學家之外,不為許多人所知的另一重身份。
資料顯示,稅收官的身份為拉瓦錫的化學研究提供了充足的資金,卻也為他在1794年被執行斷頭台處決埋下了隐患。研究者認為,大衛的修改突出了拉瓦錫的科學家身份,可以被理解為一種避禍之舉。大都會博物館歐洲繪畫副策展人大衛·普林斯接受采訪時則表示:“這為我們提供了一個看待藝術史的新的角度,即更多從政治環境的角度來審視畫作”。不過,普林斯也認為,大衛選擇對畫作進行修改也可能是“受到一種本能的啟發”,即“脫離已經泛濫且為公衆過于熟悉的肖像畫類型而創造一種新的形象”,通過這種描繪,拉瓦錫與夫人之間的愛情,與人們對現代科學的憧憬連接在了一起。
這份新的研究為我們揭開了一個法國大革命時期“躲避輿論審查”的藝術。許多人曾調侃,畫中的拉瓦錫對化學器具不管不顧,卻隻深情凝望着夫人,這是知識分子的浪漫。在現代科技的介入下,這似乎也隻是一個浪漫的誤讀。現代技術對名畫的解密在近些年的文化動态中其實也并不罕見。
例如,2019年由倫敦大學學院(UCL)開展的一項研究中,科學家們就利用AI技術解碼了比利時名畫《根特祭壇畫》的秘密,相關成果發表在《Science Advances》期刊上。UCL官方網站發布的一篇文章中表示,過去在解碼藝術作品潛藏的秘密時通常會借助X光照射,然而,X射線圖像難以“将藝術品表面下的各個層彼此分開”,為還原某些真迹造成了困難。這份研究使用的人工智能技術則旨在突破這一局限,更精确地還原畫作的面貌。

技術與藝術的關系始終是許多思想争鋒的母題。在藝術的領域,人們常常抱持一種懷舊式的鄉愁,認為象征工具理性的技術可能肢解藝術品的靈韻。當微軟小冰也能出版詩集,這類話語在近些年作為對人工智能技術崛起之焦慮的一部分,尤其受到關注。不過,這一系列有關名畫的“解密”同樣也揭示出技術為藝術帶來的全新可能——它激活了藝術品所承載的多層次曆史,并能夠與不斷流動的社會情境産生呼應。正如此次揭秘《拉瓦錫夫婦》的幾位學者的倡議,不同專業知識的各界人士應通過跨界的合作,讓“博物館中的藝術品保持活力”,使得一幅畫進入博物館後,不再“如同被鎖在墳墓中一樣僵死不動”。
03美國最嚴“心跳法案”生效:超聲技術助推了反堕胎運動?
今年5月,美國得州州長簽署“心跳法案”,旨在禁止懷孕女性在偵測到胎兒心跳後進行堕胎。時間上,從胎兒形成6周後即被認為不可禁止堕胎。同時,法案允許私人公民起訴任何被認為幫助患者堕胎的人,并且不會對涉及強奸或亂倫的案件進行例外處理。8月30日,美國多個組織團體向最高法院遞出了緊急請求,希望能阻止得州“心跳法”生效。9月1日,因最高法院未對暫停該法案的緊急請求采取行動,該法案生效,被稱為“最嚴”禁止堕胎法案。
該法案的生效引發多方争議,美國總統拜登稱該法案“違憲”。《衛報》近日的一篇評論也指出,該法案限制的允許堕胎時間為懷孕後6周,而這個時間“甚至大多數女性都無法意識到自己已經懷孕”,該州超過9成的堕胎請求都在這個時間段後才執行,此法案嚴重限制了女性的生育權利。PBS的一篇最新評論則指出,這一法案将加劇社會不平等,因其大大增加了希望堕胎的女性的成本,而真正富有的女性則不會在意這些。
有關堕胎合法性的争論曠日持久,支持者認為人們應當擁有生育的自由,而反對者則認為這意味着對胎兒生命權的侵犯。另一篇PBS的評論指出,此次得州通過的法案在堕胎合法性争議中的一個重要影響是它承認了一種新的起訴方式,即法案的實施并不依靠公權力機構,而是鼓勵普通民衆私人起訴,還附有相應的獎金。拜登在9月2日的聲明中就對此表示譴責:“這激勵無數的陌生人能夠介入女性最私密的決定中”。亞利桑那州生殖權利律師朱莉·岡尼格(Julie Gunnigle)也表示,這意味着“刑法滲透進入生殖行為中”。

評論稱,此次“最嚴堕胎法”的通過與最高法院内部的分裂同樣有關。在來自最高法院的反對意見中,首席大法官索尼娅·索托馬約爾 (Sonia Sotomayor) 寫道,得克薩斯州立法機構通過招募普通公民來執行該法律規避憲法,并且法院的大多數人“選擇将他們的頭埋在沙子裡讓這種事情發生”,“繞過州官員、依靠公民賞金獵人的做法,讓事情變得更複雜”。
密歇根大學憲法學教授Leah Litman 則在采訪中擔憂,這一決定為其他州的立法機構提供了一個新方案的設計圖。同時,此類立法方法有擴散到其他領域的危險——比如槍支。
與堕胎有關的争議同樣與醫學技術息息相關。關于此次“心跳法案”,PBS采訪的俄亥俄州立大學韋克斯納醫學中心的醫學專家邁克爾·卡科維奇博士表示,6周并不是心跳形成的标準。其他醫學專家也表示,心跳大概在9周左右開始形成,他們對利用不準确的醫學知識推行法案的行為表示譴責。卡科維奇表示:“我們正在使用更先進的超聲技術來檢測早期胎兒的心髒運動,但現在人們正在不當利用這項技術來推進他們的政治議程。”
參考資料:
2.https://www.pbs.org/newshour/politics/ap-explainer-the-language-reach-of-new-texas-abortion-law
5.https://link.springer.com/content/pdf/10.1186/s40494-021-00551-y.pdf
6.https://www.ucl.ac.uk/iccs/news/2019/sep/ai-uncovers-new-details-about-old-master-paintings
9.https://www.vox.com/2014/4/23/5643418/this-guy-thinks-killing-video-game-characters-is-immoral
10.https://screenrant.com/gta-5-minimum-kill-count-726/
11.https://reducing-suffering.org/do-video-game-characters-matter-morally/#How_important_are_NPCs
12.https://www.quora.com/Is-it-morally-wrong-to-kill-innocent-npcs-in-a-video-game
本文為獨家原創内容。撰文:劉亞光;編輯:李永博;校對:王心。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