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世界的冷漠令我印象深刻,如果人們互不相識,成功、舒适、進步又代表什麼?
從1909年2月意大利詩人菲利波·馬裡内蒂(Filippo Tommaso Marinetti)在法國《費加羅報》(Le Figaro)發表《未來主義宣言》(Manifesto of Futurism),到1926年法國畫家羅伯特·德勞内(Robert Delaunay)創作被喻為現代性(la modernité)标志的畫作《埃菲爾鐵塔》(La Tour Eiffel),第二次工業革命後的文藝工作者們呐喊着「Make it New」的口号,将象征科技進步與未來的高樓大廈、電子機械帶入到大衆的視野。這股藝術的浪潮同樣蔓延到了電影業,1927年德國導演弗裡茨·朗(Fritz Lang)拍攝了科幻電影《大都會》(Metropolis),電影中耀眼的燈光,林立的摩天大樓,神秘詭谲的機器人,還有馬路上川流不止的車輛,弗裡茨·朗通過種種現代高科技元素打造了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

如果有人擁抱工業發展的新奇與便利,那麼就有人批判冰冷現代化框架中人性的疏離。法國喜劇導演雅克·塔蒂(Jacques Tati)的電影生涯始于1949年,在他30年的電影生涯中共拍攝了六部長片電影和三部短片,還創造了“于洛先生”(Monsieur Hulot)這一經典的熒幕形象。這個叼着煙鬥,戴着圓頂小禮帽,手握長柄傘,身着長風衣的高個男人,其代表性之強,不亞于卓别林創作的夏爾洛。
塔蒂在1958年完成《我的舅舅》(Mon Oncle),這是他的第一部彩色電影,也是第三部長片。次年,《我的舅舅》榮獲戛納電影節評審團特别獎和奧斯卡最佳外語片。塔蒂在《于洛先生的假期》(Les Vacances de Monsieur Hulot, 1953)後繼續出演“于洛”這一角色。 20世紀四五十年代,意大利新現實主義正在蓬勃發展,在《我的舅舅》上映前,“新浪潮”先驅讓·呂克·戈達爾評價塔蒂:「因為有他,法國的新現實主義(French neo-realism)誕生了。」
《我的舅舅》講述了住在聖莫爾鎮(Saint-Maur)的于洛先生拜訪居住在富人區的姐姐姐夫一家期間所發生的一系列啼笑皆非的事。于洛的姐夫阿爾貝開了一家塑膠管制造廠,富裕的一家人住在巴黎的郊區一幢非常摩登的柯布西耶式别墅中(Villa Arpel)。别墅内配備了非常先進的電子設備和裝置。由于缺乏融入現代發明的能力,于洛總是無事生非,沒事找事,這讓姐姐姐夫非常的頭疼。但出人意料的是,狀況百出的于洛反而得到了小侄子熱拉爾和家裡小寵物狗的青睐。姐夫為于洛在自己的工廠找了一份工作,姐姐也試圖将自己的美女鄰居和朋友介紹給于洛,隻是兩人的努力均已失敗告終。于洛最終同意離開,鏡頭的最後,姐夫阿爾貝和熱拉爾在車站與于洛揮别,手牽着手一起坐上新轎車。
影片的開頭,穿過一片包豪斯建築的施工現場,鏡頭轉向一街之隔的郊區,這裡老舊的城區是于洛生活的地方。電影建立在基頓和卓别林式的對細節的小心翼翼的關注之上,視覺笑料的安排緊密卻又充滿耐心。愛占便宜的家庭主婦,在大街上曬太陽的小販,玩耍嬉鬧的孩子,可愛的鄰家女孩,被鹹魚吓出獠牙的小狗,在塔蒂的鏡頭中這些平平無奇的事物構成了過去世界,充滿了狡黠卻又處處鮮活的市井氣息,街坊鄰居們寬容又友好。塔蒂運用全景和大全景的鏡頭展示了一個完全開放的空間,開闊的視野仿佛将所有人置于同一間房中。于洛先生扮演了小醜的角色,沒有面部的特寫,他完全用肢體語言進行表演。于洛生活的環境和姐夫家居住的别墅區相比完全稱得上是不毛之地。
随着于洛接送小侄子回家,我們再一次把目光放到阿爾貝的大别墅中。塔蒂在劇本中評價它「因為過度幾何化而失去了人性和宜居的品質。」他的編劇兼好友雅克·拉格朗日(Jacques Lagrange)參考Villa Savoye幫助他建起一座具有現代主義外觀的别墅。銀灰色和幾何線條,冰冷單調的機械聲,夏洛特·佩裡昂(Charlotte Perriand)風格的家具,電影中的Villa Arpel完美地代表了塔克心目中的未來世界。塔蒂拍攝了大量的内景鏡頭,逼仄的空間和利落的幾何線條将阿爾貝一家人與外界分隔開。阿爾貝夫婦和他們的鄰居住在讓他們引以為傲的房子裡,日複一日地重複枯燥單調又無意義的活動,例如用吸塵器打掃房屋,在客人拜訪時打開庭院裡魚造型的噴泉,騎着單車在院子裡不停地旋轉。正是因為于洛先生的格格不入打破了别墅内的整體性,在他邁着别扭的步伐走過庭院裡曲折的小徑時,我們不由地會心一笑。
于洛先生就是一個不斷遊走于過去與未來的人物,他無法适應未來世界中固化的規則。在阿爾貝先生的工廠裡上班時,他擺弄着廠房隔間裡冰冷的機器頻繁地出錯,卻無法向其他流水線工人求助;運輸車按部就班地移動,老闆的秘書像個機器人一樣遵從指令。所以他離開了這個突兀離奇像監獄一樣的世界。影片的最後,阿爾貝先生和小侄子送别于洛,街上竄出的幾隻小狗又把鏡頭帶到了那個熟悉的,活潑又熱情的郊區,跨過分隔城市與鄉村的街道, 越過破碎的石牆,重新回到塔蒂眷戀的那個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