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不妨從視聽語言聊起。《大佬》的視聽非常有北野武本人的特色,采用大量的定場鏡頭和極其少量的搖攝跟拍,強調出“凝視感”,配合相當冷酷的硬切和鏡頭設計,以及幾乎禁欲主義的視聽表達,使得影片幾乎表現的去感官化,即便音樂的譜曲是久石讓先生。而靜态的鏡頭實際上也呈現出東方克制的靜态美學,當鏡頭被突如其來的暴力切碎,東方文化也遭受了西方暴力機器的體制性壓迫。
這一系列的視聽語言實際上都與拍攝對象有所呼應,電影的内核也絕非“雅庫紮vs黑手黨”那麼簡單。事實上,就連視聽語言方面也有相當反常規的暗示。例如黑幫老大自從入場到坐下,其頭部一直處于鏡頭之外,北野武以這種反常規的鏡頭涉及,暴力地将被觀察的主體拍扁成了純粹的文化符号。

順着鏡頭的提示,我們來看看電影中幾個關鍵符号。
首先是墨鏡,在能指層面,墨鏡作為一個時尚配件,由山本送給了丹尼。然而實際上,墨鏡作為面部的一種遮蔽,切斷了人際“情感暴露”的途徑,讓佩戴者無法被窺視,形成一種視覺上的“上位”關系,并最終成為一種日本黑幫的文化認同認同符号,掌控了丹尼的面部。丹尼對山本充斥着以佩戴墨鏡為代表的模仿性動作,這也構成了丹尼的鏡像認同:他将山本當成全能的理想自我而崇拜。而他對于山本的效忠,實際上也來自于對“主人欲望的認同”,既渴望成為山本欲望的客體。

再來看看斷指。不同意極惡非道,電影中對于斷指的解構并沒有那麼的明顯和強烈。其所指更傾向于行為本身的文化内涵:斷指作為以身體為代價的服從聲明,成為了“服從權力”的極緻化表達。然而其在西方語境中的荒謬,也反諷式的指出了“本土文化符号”在外來語境中的失效。

然後是手槍和機關槍。在電影前半段(黑手黨出現之前),手槍是絕對有效的暴力符号。其作為日本文化“制度化暴力”的直接延伸,具有高度的人格性:所指為個體對于暴力的絕對掌控性。然而當意大利黑手黨出現,機關槍作為工業化、組織化、象征界建制化的暴力象征,不再是個體的暴力行為。表現在視聽語言中時,意大利黑手黨并不作為重點描繪的“人”而出現,他們的面部被剪掉,隻露出機關槍和整齊的西裝在鏡頭中。相對于日本黑幫以禮制暴力和局部懲罰為原則,機關槍象征着西方暴力的濫用、冷酷與效率。因此它不僅消滅了山本等人,也消滅了日本黑幫所承載的文化模式。

北野武的電影中,海基本上是必定出現的,這也得益于北野武童年被父親帶去看海的經曆。在一般的精神分析中,海水象征着無意識,象征着實在界。她作為語言無法命名、主體無法整合的緯度存在。海水在電影1/2處的重要鏡頭,通過描述山本對大海的凝視,表現出他對于“言說不可能之物”的困境,代入角色走進主體認同崩潰的邊緣。當然,海水在電影中有着更加具體的所指。山本跨越大洋來到美國,海是作為文化系統在現實層面的分割線而存在的。主角凝視海,實則是在凝視一條“不可跨越的邊界”。細看山本這個角色,其在西方語境中的失語不妨可以看成一種象征性閹割,山本雖然作為“父之名的父”,卻沒有實際掌控權力語言,他的不語象征着在秩序空間的缺席。這也是為什麼個人将最後的犧牲式結局理解成一種對于“實在界”的回歸:他甯可自我毀滅也不願意加入西方的話語體系。

美國意大利黑幫作為象征秩序的代表者,掌握着話語規則、暴力制度與法律邊界。他們與山本之間的沖突,不再是黑幫間的利益鬥争,而是兩套象征結構的沖突:一個屬于失效的東方榮譽邏輯,另一個則屬于工業化、組織化、暴力效率至上的西方現代秩序。
這也是為什麼,在這“黑道vs黑手黨”的表層叙事之下,所隐含的是一個更為深刻的命題:日本文化作為一種“異質的象征系統”,在試圖進入西方主流社會的過程中,遭遇了結構性的不接納與象征性消滅。

山本所代表的并非單一角色,而是作為“日本文化精神的殘餘主體”,被推入象征秩序之外。他的失敗不是一次普通的叙事結局,而是一種文化幻覺破滅的隐喻性終結。他帶着武士道精神、身體暴力與儀式性羞恥等傳統文化代碼進入美國,卻在西方現代性暴力(如機關槍、組織系統、話語權)的壓制下全然失語,最終死亡。
《大佬》不僅僅是黑幫片,更是一場關于文化身份、象征系統與精神結構的寓言叙事。北野武通過描繪一個異鄉黑幫的覆滅,呈現出日本文化試圖進入西方象征秩序的徒勞與幻滅。從拉康的精神閹割結構到巴爾特式的能指/所指分析,山本的沉默、暴力、美學死亡,都是一場跨文化對話中“失語者”的命運隐喻。
在洛杉矶的陽光下,山本戴着墨鏡、握着手槍走向死亡的身影,不是一個黑幫的終結,而是一種文化邏輯在異地語境中逐漸潰敗的紀念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