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鏡頭從Egon的畫展切到Wally在戰場上作為軍醫那個瞬間,影片出現一個強大的情緒爆發點。這裡不僅是作為Wally死亡的鋪墊,也是Wally身份符号的轉變,這種形象符号的轉變從視覺上展現出來的是從風情萬種的少女模特,到更加沉穩卻保有自由精神的情人,最後到将自我奉獻給戰争下人類苦難的軍醫。而每一次轉變,或者确切來說整個變化流,都是Wally對自我生命的感知及其存在意義的思考。從一個被看的模特,轉變到一個不再具有被鎖定的圖像符号性的軍醫這個轉變的語言不指向高尚,指向一個女人個人選擇背後的自我意識。當她願意将自己獻給戰争與人類的悲痛,Wally徹底擺脫了作為被亦藝術家觀摩語境下的“美麗軀體”的叙事。無論是愛上藝術家、為藝術而工作、離開藝術家、成為軍醫、記住并心裡愛着Egon,她都在為自己選擇。
影片并沒有直接交代Wally成為軍醫的原因,但我并不會把這個決定視為與Egon别離的賭氣——Wally的在影片前面前面是有所鋪墊的。一個是她在Egon前面透露出對他作為一個健康男青年應該去參軍的意思。二個,是當Egon問她是否一同去參加鄰居少女的家宴時,她看出了Egon的多情,但卻以唱詩班訓練為理由作出拒絕——唱詩班教的歌正是戰争背景下的“戰歌”。影片在Wally拒絕邀請這裡也從Wally的對話和眼神中透出一個細節,即Wally對于自己身份的認知。她深知自己身份的平庸,當Egon後期看上的“适合作為結婚對象(因為經濟原因)的兩姐妹提出邀請時,一句“可我不認識你們的父親”加上在閃動的眼神透露出的不安,将她的自我認知烘托出來。這種自我認知同樣出現在影片前半部分要随Egon去參加妹妹的宴會,她也以“我害怕自己不适合那種場合”而與13歲的小女孩呆在了賓館。但這種認知是現實的、是真實的,在影片裡Wally的這種不過多泛濫情緒的自我認知不會給人一種卑微感,反倒有一種不以此為恥辱卻又自覺的清醒。因為Wally從一開始就是淡化物質肉體的、皈依于精神的。

電影專門設計了一個她在唱詩班唱歌的鏡頭,那是一個充滿激情的神态。而和Wally去唱詩班唱歌的片段湊在一起形成對比的是Egon坐在伊迪絲家潔白漂亮的客廳裡,與其父親提到了自己早亡父親的官員身份,并作為藝術家向這位小女兒提出婚約。可以說影片從這裡開始,兩個主角就不在同行了。Wally選擇的是她的精神,Egon其實在選擇精神,可是他把自己的藝術與情欲、肉體聯系得太緊,使得他選擇了要物質保駕護航。Wally對精神的選擇是狄奧尼索斯式的狂迷與阿波羅式的理智相結合的産物,這也是她能成為藝術家眼中缪斯存在的根源。而相比之下,影片中的Egon則全然為酒神的狂迷所驅使,以至于具有一種破壞性。Wally的愛也被這兩股力量所平衡着,她的愛深切但不及癡狂,她的熱烈不等同于“愛情即是生命”的犧牲精神。
我所理解的Wally是把所有的愛從自愛的中心點散發出去的,這也就跟她之前在Egon的本子上寫我誰也不愛又形成呼應,所有愛都出自于一種自愛。這種自愛又與Egon的第一個舞女情人本質上隻是滿足自己私欲的自私和冷漠形成不同對照的叙事。她愛自由和藝術,所以愛Egon自由的靈魂以及對他藝術狂迷的狀态,例如 ,Wally是唯一一個在與Egon做愛時,黨Egon因情欲而觸發靈感需要畫畫時,能順着這種情欲成為他畫筆下的理想缪斯的女人。但同樣的事情到了Egon後面的妻子伊迪絲身上,就換來的隻是伊迪絲的白眼和不理解。Wally也自然的事物,愛用自己的語言描述一切,愛自己能像雲雀一樣吱吱喳喳,過去Egon也愛這個小雲雀的靈動活潑。隻是戰争破壞了和平和美景。而Wally熱烈、浪漫、真誠、自由的人格也賦予她更深共情的可能性——對戰争帶來的悲劇能産生更強烈的共情,所以她選擇成為一名軍醫。這份共情與Egon其他兩個女人都形成鮮明對比。舞女看上的不過是與他 男歡女愛,代表的是一種情欲;成為妻子的伊迪絲看上他作為有前途的藝術家的身份,是代表世俗的婚姻。而當時Egon也是看中了伊迪絲家的經濟實力,同時在伊迪絲不滿Egon的情欲創作和軍旅生活的時也對Egon講出來“這并不是我想要的婚姻”,與此又形成對比的是Wally曾說過如果你參軍,你去哪裡我都會随你去。
代表情欲和代表世俗婚姻的兩位女性都沒有展現出Wally所擁有“共情”能力,無論是對藝術、還是對人性、對精神自由。她們更多的是對世俗 利益的追逐和保護。但夾在中間的Wally卻有,所以可以說她的符号是“愛”這個東西(前面也說了,她的愛不僅僅是愛Egon這個男人)。而情史的順序也很微妙,情欲——愛——婚姻。

最後是通過一封信,用Wally的視角講述她的死亡的。演員念獨白的語氣帶有遺憾卻并不悲痛,反到透露出一種釋懷的幸福,我不知道自己的體會恰不恰當——至少我覺得她擁有了勇敢而自由的一生。甚至Wally自己也寫道“我去病如抽絲,我會好起來的”,聽到這裡,我又想起了Egon給她取的名字“吱吱喳喳的小雲雀”。後來Egon把《男人與少女》改成了《死神與少女》,後世在讨論席勒這幅《死神與少女》時都把鏡子裡那個男人當做“死神”體驗的,大概席勒也因為Egon的死,想将一幅講述愛情故事的畫作,改成講述一個勇敢女人的畫作。改了名字的畫裡,是一個女人緊緊抱住了死神,這個死神同時又代表了愛與自由。女孩從鏡子裡直直地盯着“死神”和自己,也有可能她盯着的就是“死神”的眼睛,一種毀滅性的浪漫色彩從她堅定的眼神,和妩媚的軀體上噴薄而出。或許在Egon眼中Wally是永遠的少女,不僅僅是死亡把她封印住了她的老去,更是Wally的熱烈而自由的人格,她的精神永遠讓她是個不老女神。
席勒喜歡把人的軀體畫得像枯木一樣嶙峋怪異,沒有肉感。但視覺呈現出來一種愛欲和深情。這一點很神奇,感覺自己應該好好想一想。但因為人體像枯木一樣,但又能柔軟地糾纏在一起,就既褪去了肉欲的庸俗感,又繼續了肉體一種可自由變動的靈性。

我也不想站在道德的角度批判Egon是個怎樣道德敗壞的渣男。隻能說他過于自由真實的靈魂把大部分男性的壓抑着的不敢說欲望釋放并展現出來了。他的藝術和情欲處于相生狀态,他情欲旺盛,也不想克制,所以他離不開女人。但這隻中隻有Wally算是他的真正的缪斯,這也是事實。電影鏡頭從回憶裡Wally的死亡通知上切到現實中将要病死的埃貢嘴裡念着“我需要你”,我覺得那個“你”想必也是Wally。照顧Egon的妹妹在昏暗的燈光下說了一句“我在這裡”,随即Egon疲憊的眼睛以一種哀傷又深情的眼神注視着說話的人,蒼白的手要去碰這個人。然後第二天,Egon病死了。我會想,或許高燒不退的他當時眼睛裡看到的或許是Wally。

很有意思的是,Wally其實是以一個不夠安靜、喜歡唱歌、吱吱喳喳話很多又沒什麼文化的“俗女”身份展現的,跟後來成為Egon妻子的伊迪絲比确實戴不上“優雅女性”的稱号。而這或許也正是她能具有剛強的自由精神和共情能力的原因之一。但即便是沒有“淑女”的符号,我仍然覺得Wally身上就是有一種雅性。她不是什麼優雅女性,她更像和從天而降的精靈或者仙女,可以赤裸着軀體歌唱嬉戲。在這樣一個帶有自然原始氣息的女人身上卻有了缪斯般的美麗和狄奧尼索斯式的狂迷精神,以及阿波羅式的理智。

最後想附上以賽亞·柏林在《浪漫主義的根源》裡對浪漫主義總結的一段話:
“它是對獨特細節的逼真再現,比如那些逼真的自然繪畫;也是神秘模糊、令人悸動的勾勒。它是美,也是醜;它是為藝術而藝術,也是拯救社會的工具;它是有力的,也是軟弱的;它是個人的,也是集體的;它是純潔也是堕落,是革命也是反動,是和平也是戰争,是對生命的愛也是對死亡的愛。它歌頌高貴的野蠻、簡單的生活、自發性行動中不合規矩的方式,借此反對一個矯揉造作的社會所崇尚的那種堕落的詭辯和亞曆山大詩體。”

PS:另外,導演對争吵的省略,表達鏡頭的設計也讓Wally的形象更有張力。女演員的情緒爆發自然得有一種演技炸裂的感覺。所以看到後面我幾乎把Egon當成Wally的襯托。本來是沖着男演員犯規的顔值去的,但是最觸動的真是還是Egon的第二個女人Wally。我很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