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中寫 “視之不見名曰夷”,所以他哥叫李相顯。而“顯”不在了,這很難不說是一種隐喻。李相夷天縱奇才,半生看不見别人,而李蓮花這十年沒人真正看得到他。
李相夷修習武道易如反掌,人也是一點就通,年少成名、天下第一、美人青眼,地位、權力、名譽、愛情無一不得,實際上沒有經曆過人間的日子。少不經事的李相夷鋪張浪費講求排場,什麼都要最好的,但年少輕狂有如黃粱一夢,人間那種一分耕耘一分收獲半點馬虎不得的曆程對他來說是另一種活法,也是大多數普通人的活法。
所以種蘿蔔這個點我真是很喜歡。沒經曆過就無法理解單孤刀能有多恨,肖紫衿能有多忌憚,喬婉娩望其項背的愛有多絕望,求而不得又有多折磨人。後來他看到“蘿蔔長得有多慢”,四顧門門主令就值五十兩銀子,費那麼大力氣隻為養活自己,是天神終于落到人間。心高氣傲的天縱奇才會傷害身邊人,但并不意味着他有錯,也不是他故意為之。他隻是沒機會也沒必要理解普通人。再說本質些,他隻是遠超于旁人地不一樣。
重回人間的李蓮花理解了,因而一直愧疚。他的寬容和退讓都來自那種愧疚,因為他知道人有人的局限性,才華和傷害是共存的事實。離太陽很遠的人隻覺得暖和,離得很近的人才會被灼傷。他如果沒看到這個就無法放下那種入骨之恨,也不會最後選擇救雲彼丘的命,讓喬婉娩離開,當着肖紫衿的面斷劍。就算是單孤刀,在得知是他害死師父之前也并沒有起殺心。
那種愧疚并不讓他求死,但也不求生。我主觀臆測,他這一生不堪重負所以隻想逃離來自别人的執念,不論好壞。
一心想求他死的執念,肖紫衿和角麗谯如出一轍。不是因為李蓮花有意圖,隻是因為他能做到。懦夫們不敢看清自己所以把鍋都推到他身上,怪他從中作梗而不必承認自己沒有那麼優秀。單孤刀牢牢抓着“南胤遺孤”的身份像是抓着救命稻草,因為他時時處處都被李相夷壓一頭,不恨李相夷就隻能恨自己武功技不如人,為人又從來度君子之腹,他恨李相夷不是因為李相夷說四顧門沒了他不行,而是四顧門真的沒了他不行。更不用提皇家無法容忍他的血脈,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他的罪從來不由得他。
整件事最悲劇的地方在于,正如李相夷的優秀不是他的原罪,其他人相比之下的“不優秀”也同樣不應當是罪過,卻成了各自的心魔。
有人嘲笑他落魄也有人同情,但我并不覺得那真的是一種落魄。他被縛在牢中剛吐過血還半瞎,依然比角、單二人都要氣定神閑如魚得水,是自内而外的底氣。這種底氣在于他說幸好自己不是當年會選擇自盡或是當場殺了雲彼丘的李相夷,也正是來自他十年沉浮之後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誰,而那兩人至死也不願或不敢看清自己。
然而求生也是執念。方多病想跟他闖蕩江湖,笛飛聲想跟他再打一架,四顧門想讓他繼續當門主,而他李蓮花本人想釣魚喂狗種蘿蔔,但沒有幾個人真的在乎。
那種執念最後都落到“不信”上。不僅恨他的人不信他,希望他活着的人也不信他。旁人隻管自己“要他死”或是“為他好”,李蓮花在衆人眼中的影子還存在,自己卻消失了。
李相夷為四顧門而死,又為四顧門重生;李蓮花為李相夷的未了之事不得不活着,但終于可以為自己死了。
不能選擇自己想要的活法,還可以選擇死。
死便埋我,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