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的星空》觀影指西

【嚴重劇透預警】

00解題

本文預設讀者群體為,對漢末史事略有了解但不甚清楚,看完電影被正史摻野史的影片内容搞得糊裡糊塗,希望能簡單區分史實和同人情節,以防止自己的知識體系被電影帶跑的觀衆。“指西”出自影片中曹操反複說的一句話:“諸君北面,我自西向。”這句話出自曹操答袁紹書,上下文是:“董卓之罪,暴于四海,吾等合大衆、興義兵而遠近莫不響應,此以義動故也。今幼主微弱,制于奸臣,未有昌邑亡國之釁,而一旦改易,天下其孰安之?諸君北面,我自西向。”當時袁紹欲另立宗室劉虞為帝,曹操認為如今隻是奸臣當道,皇帝因年幼而被其鉗制,匡扶隻需除滅奸臣即可,并非皇帝無道導緻的國之将亡,因此不同意袁紹的建議。“北面”指稱臣,“西向”指西征。當時曹操與袁紹并在河内(今河南焦作、鶴壁一帶),董卓屯洛陽,故讨伐董卓為“西行”。

01遷都長安與回到洛陽

遷都長安,事在初平元年(190)二月。這是劉協即位的第一年,在過去的一年中,漢靈帝去世,長子劉辯即位,劉辯之母何太後召其兄大将軍何進入朝輔政。時宦官權勢巨大,屢興黨锢之禍,與世族群體久已勢同水火,故何進掌權後,與世族代表袁紹同謀誅殺宦官,引發洛陽動蕩。混戰中,袁術燒毀洛陽南宮,少帝劉辯和陳留王劉協緊急出宮避難,至小平津(今洛陽孟津區東北,黃河渡口)為董卓所獲,方才重返洛陽。

董卓是漢靈帝之母董太後的同族,長期鎮守涼州(河西走廊一帶,東抵甯夏,西至敦煌)與羌人作戰,此次入京也是應董太後的召喚而至。董卓入京控制局面後,由于何進已死,少帝劉辯的母族失勢,而董太後曾親自撫養劉協,故董卓廢劉辯立劉協,以期得到一個更加年幼,親近自己且易于操控的皇帝。由于董卓起自西北,而洛陽位置靠東,不利控制,加上此時以袁紹為首的東方諸侯興起讨董同盟,故董卓在縱放兵士大肆劫掠之後,強行遷天子于西都長安,董卓本人則留在洛陽,繼續劫掠的同時應對諸侯盟軍。影片中曹操與董卓軍的第一次碰撞,即發生在這一時期。曹操大敗,身為流矢所中,所乘戰馬也受傷倒地。不過史書中的曹操并未遇到神奇老爺爺,是從弟曹洪将自己的戰馬借給曹操,才連夜帶他脫離險境。

後袁紹聯軍勢大,互相攻伐,董卓放棄洛陽退回長安,初平三年(192)四月,董卓被呂布所殺,董卓的殘部李傕、郭汜反攻長安,京城再次陷入混戰。李傕挾持天子至其營中,在諸勢力斡旋下決定東遷,旋又反悔。長安至洛陽不過七百裡,而行程之慘烈即使已經史臣修飾潤色,讀來依舊觸目驚心。

《後漢書·董卓傳》:帝步出營,臨河欲濟,岸高十餘丈,乃以絹缒而下。餘人或匍匐岸側,或從上自投,死亡傷殘,不複相知。争赴舡者,不可禁制,董承以戈擊披之,斷手指于舟中者可掬。同濟唯皇後、宋貴人、楊彪、董承及後父執金吾伏完等數十人。其宮女皆為傕兵所掠奪,凍溺死者甚衆。

建安元年(196)秋七月,劉協終于回到洛陽。“是時,宮室燒盡,百官披荊棘,依牆壁閑。州郡各擁強兵,而委輸不至,群僚饑乏,尚書郎以下自出采稆,或饑死牆壁間,或為兵士所殺。”八月,曹操親至洛陽,迎天子都許。史載:“自天子西遷,朝廷日亂,至是宗廟社稷制度始立。”

02劉協求雨

《後漢書·孝獻帝紀》:(興平元年194)三輔大旱,自四月至于是月(七月)。帝避正殿請雨,遣使者洗囚徒,原輕系。是時谷一斛五十萬,豆麥一斛二十萬,人相食啖,白骨委積。帝使侍禦史侯汶出太倉米豆,為饑人作糜粥,經日而死者無降。帝疑賦恤有虛,乃親于禦坐前量試作糜,乃知非實,使侍中劉艾出讓有司。于是尚書令以下皆詣省閣謝,奏收侯汶考實。诏曰:“未忍緻汶于理,可杖五十。”自是之後,多得全濟。

這段記載的确是大家在講漢末故事時鮮少關注到的一段,我也是看過電影才注意到獻帝本紀中竟然還保留了這樣的細節。不過電影對原文意思有所改編,“洗囚徒,原輕系”是說赦免罪行較輕的犯人,以此展現皇帝的仁德,類似一個小型的大赦天下行為,并非鞭囚出血的人祭。電影設計的求雨情節,看起來更像商周時期的祭祀儀式,讓我想起商湯桑林乞雨故事。《淮南子》載:“湯時大旱七年,蔔用人祀天。湯曰:我本蔔祭為民,豈乎自當之。乃使人積薪,翦發及爪,自潔,居柴上,将自焚以祭天。火将然,即降大雨。”另外,影片中劉協所言“朕躬有罪,無以萬方,萬方有罪,罪在朕躬”出自《論語》,但更早的源頭亦可以追溯到《尚書·湯诰》中“其爾萬方有罪,在予一人。予一人有罪,無以爾萬方”之言。影片中劉協親受鞭刑而大雨驟降的情節,很可能是從商湯得到的靈感。不過即便隻看史書記載,也同樣能展現出劉協的個人魅力,他雖然隻剩下“祭則寡人”這一點點象征權力,但依然盡力救濟饑民,甚至能體諒亂世中臣下的不易,雖查出官員舞弊,也并未再興牢獄。

03種地,打仗與黃犬

影片中,曹操讨董失敗,與袁紹勢力割席後返回許昌,身邊人與他讨論下一步計劃,問曰種地,答曰打仗,問曰打仗,答曰種地,使人摸不着頭腦。其實這是在講曹操在許昌實行的屯田制度。《三國志·魏書·武帝紀》裴注引《魏書》曰:“公曰:‘夫定國之術,在于強兵足食,秦人以急農兼天下,孝武以屯田定西域,此先代之良式也。’是歲乃募民屯田許下,得谷百萬斛。于是州郡例置田官,所在積谷。征伐四方,無運糧之勞,遂兼滅群賊,克平天下。”曹操在許昌屯田養兵及興修水利運河等故事已有不少學者研究,這裡不再贅述。今許昌市博物館亦有常設展介紹曹操的屯田活動,感興趣的朋友可親至考察。

電影原創角色黃犬“麥子”,是曹操屯田活動的具象化體現。不過史書之中唯有劉備“喜狗馬音樂美衣服”的記載,并無曹操與狗的互動。考慮到電影裡大漢忠臣曹孟德設定,這裡的黃犬倒總讓我聯想到秦丞相李斯在遺言中回憶到的那隻黃犬。以麥子為名,喜食麥餅的小土狗,代表着曹操曾經親身經曆但又已然遠去的和平安定的生活,溫暖飽足的少年時代,以及夢幻般無可找尋的大漢盛世。黃犬之死揭開了官渡之戰的帷幕,戰火最終摧毀了糧食、社稷和生命。放下黃犬,他們拿起刀劍,一腳踏入亂世。

04短歌行

《短歌行》的反複回響,是影片中一個很有意思的元素。袁紹以“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勸告曹操人生苦短及時行樂,而曹操則将其解釋為戰死同袍之挽歌。前者來自漢樂府傳統,《古詩十九首》有“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塵”等語,它們最終都指向了“為樂當及時”的勸告。後者實際上更多來自曹操的其他作品,例如在著名的《蒿裡行》中即有“白骨露于野,千裡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的句子,這是曹操感時愍世思想最直接的反映。

《短歌行》的創作時間無可考證,很多演義作品中喜歡将它和蘇轼所言“酾酒臨江,橫槊賦詩”的曹操聯系起來,放在赤壁之戰的時間段内,學界對《短歌行》的系年,最早也隻是萬繩楠所說的建安元年(196)。電影将之前移到曹操初起家時是一個頗為創新的構想,兩種解讀的互相碰撞也非常巧妙地展現出曹操與袁紹的志向沖突。不過從《短歌行》文本本身來看,吊陣亡将士這種解讀恐怕多少失之穿鑿。《短歌行》以人生苦短興起憂思,所憂之事在于時無賢才,故以《鹿鳴》之樂迎我嘉賓,以周公吐哺之禮招攬天下賢士。詩中曹操已經自比周公,個人認為更可能是在建安後期拜相封侯以後創作。

05袁紹的玉玺

袁紹有廢立之心于史有征,然私刻玉玺實屬無據。不過,袁紹的确曾經得到過一枚玉玺。《三國志·魏書·武帝紀》載:“(初平元年190)袁紹與韓馥謀立幽州牧劉虞為帝,太祖拒之。紹又嘗得一玉印,于太祖坐中舉向其肘,太祖由是笑而惡焉。”惜字如金的陳壽在這裡記述了一個很小的故事,袁紹得到一枚玉印,在和曹操共坐時“舉向其肘”,曹操因此“笑而惡焉”,與袁紹自此生出嫌隙。古人衣袖内側有袋,可以盛物。東晉葛洪的醫書名為《肘後備急方》,即是說此書應該被藏于肘後的衣袋内,在情況緊急之時可以随時取出查看。系印于肘後的表述,是系在衣外,還是藏于衣袖口袋内,有待進一步考證。但可以确定,舉印向肘的動作,無論理解成收于袖内,個人占有,還是系于臂上,就任此職,在袁紹此事中的指向都是類似的,即暗示“有意稱帝”。裴注《三國志》中在此句引用《魏書》:“太祖大笑曰:‘吾不聽汝也。’紹複使人說太祖曰:‘今袁公勢盛兵強,二子已長,天下群英,孰踰于此?’太祖不應。由是益不直紹,圖誅滅之。”

晉人對這一故事的理解也可以旁證這一解讀。《晉書·張寔傳》:“蘭池長趙奭上軍士張冰得玺,文曰‘皇帝玺’。群僚上慶稱德。寔曰:‘孤常忿袁本初拟肘,諸君何忽有此言?’因送于京師。”張寔得玺事在德興三年(315),上距袁紹拟肘之初平元年(190)不過一百餘年,他對袁紹行為的理解應該不會相差太遠。作為西晉末年占據涼州的一方枭雄,張寔勢力此時已經基本與西晉斷開聯系,随時可以自立政權,但他反對袁本初拟肘事,最終拒絕自立為帝,而是将玉玺送還京師以表忠誠。

玉制印章是皇帝專屬之物,實際即所謂天子之“玺”。因而,擁有玉印也即被認為是一種得到天命的象征,尤其在政權不穩定的時代,往往被别有用心者視為帝王祥瑞。袁紹以玉印拟肘示曹操,而曹操表面以玩笑的口吻大笑說“我不聽汝”,實際心中對袁紹的不臣之心産生警惕,從此将其視為自己的對手與威脅。至于這份敵意是出于“漢臣”身份還是基于類似的野心,就由各位讀者見仁見智了。

《三國演義》中有“焚金阙董卓行兇 匿玉玺孫堅背約”的情節,其來源是《後漢書·徐璆傳》的李賢注内容,但對于奪玺之人,又從《三國志》作袁紹,相當于是把兩個記在混合起來叙述。袁術奪玺之事于史不合,早已為學者考訂。沈欽韓《後漢書疏證》即雲:“紹之事在共讨董卓時,其雲玉印,不必是傳國玺。又術拘堅妻奪之玺,在堅殁後,距讨董卓時已三年。術在淮南,何緣舉向曹操?此注合二袁兩事為一,最謬。”

06北辰,流星與日有食之

從名字即可看出,《三國的星空》對天文星象頗為關注,身份不詳的老爺爺夜觀天象,看到熒惑守心,昭示天下大兇;曹操作戰時遇日食來助,令對方陣腳大亂。這些情節帶有濃郁的天命論色彩,雖出自虛構,但作為藝術加工來說,其實是很難得的一種契合當時人觀念的“燃點”設計,學術味道濃郁。電影的核心點題場景,是曹操與劉協策馬奔赴許的路上,夜觀星空,曹操講“為政以德,譬如北辰”,而劉協隻願做一顆普通的星星發光。問及曹操,曹操回答願做流星。某種意義上,這段對話也可以認為有史料背書。

《後漢書·孝獻帝紀》:“(初平二年191)九月,蚩尤旗見于角、亢。”李賢注:天官書曰:“蚩尤之旗,類彗而後曲,象旗。”熒惑之精也。呂氏春秋雲:“其色黃上白下,見則王者征伐四方。”

流星的意象,古今差異很大。今天審美意意義上的流星往往象征耀眼而短暫的輝煌,不過竊以為曹操并不短壽,子孫還承漢立魏,享國四十餘年,似乎并不符合流星這個意象。而在漢朝人的語境中,蚩尤旗這樣的彗星是征伐之象,流星的現世往往象征地上燃燒的戰火。從這個角度來講,曹操對劉協說自己願做流星,多少有點地獄笑話……

插播一句,這部電影的名字真的很适合改成“烽火與流星”,可惜已經被遠方的蕭梁占了,非常遺憾。

07衣帶诏

衣帶诏事件是演義小說津津樂道的内容,史料中也确有記載。

《後漢書·獻帝紀》:五年(200)春正月,車騎将軍董承、偏将軍王服、越騎校尉種輯受密诏誅曹操,事洩。壬午,曹操殺董承等,夷三族。

《後漢書·董卓傳》:帝忌操專逼,乃密诏董承,使結天下義士共誅之。承遂與劉備同謀,未發,會備出征,承更與偏将軍王服、長水校尉種輯、議郎吳碩結謀。事洩,承、服、輯、碩皆為操所誅。

《三國志先主傳》:獻帝舅車騎将軍董承辭受帝衣帶中密诏,當誅曹公。先主未發。是時曹公從容謂先主曰:“今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本初之徒,不足數也。”先主方食,失匕箸,遂與承及長水校尉種輯、将軍吳子蘭、王子服等同謀。會見使,未發。事覺,承等皆伏誅。

《後漢書·獻帝伏皇後傳》:董承女為貴人,操誅承而求貴人殺之。帝以貴人有6991;,累為請,不能得。

電影中的衣帶诏事件被解釋為董承與袁紹共同謀劃的離間計,曹操與劉協之間的相互猜忌全歸于誤會,最終大家一緻對外抵抗袁紹。個人不太喜歡這個設計。且不論史書中曹操與劉協間很難說有多少君臣情誼所言,單就電影劇情來說,這個情節也導緻了劉協形象的扁平化。在三國故事的演繹中,很少有作品會注意到劉協的形象設計,《三國的星空》前後使用批奏疏、祈雨、返洛、退袁等情節,本來已經努力構建起了一個雖年幼但心地善良,背負起家國責任,心系百姓的末世明君形象,這是很好的創新。可是對于這樣一個自即位以來就不斷輾轉于權臣之手,卻始終不甘淪落為傀儡,盡自己微薄之力希望興複漢室的末代皇帝,面對都許以來勢力不斷成長的曹操,疑懼才是他正常的反應。退一步講,即便劉協對曹操的猜忌僅僅是出于一時情緒,或許寫下诏書後就會很快後悔,但對于力勸天子警惕曹操的左右漢臣而言,他們中的很大一批人無疑是真誠地相信曹操是董卓之後第二個挾君自立的權臣,拿到密诏之後,也一定會努力為之奔走,試圖聯絡四方諸侯解救皇帝。例如,若電影能删掉董承删改诏書的部分,将董承叙述為一個直至被殺都堅信自己在拯救漢朝的真正“忠臣”,或許在後面的相見環節,能刻畫出一個更真實更複雜的“曹劉”關系。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