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多年前,當時擔任國民黨台灣金門軍事法庭審判員的高秉涵不得已做出了一個讓自己一輩子後悔的決定:判處一名駐金門的官兵死刑。這名逃兵本不是軍人,他在出門給母親買藥時被國民黨抓壯丁入伍,随着國民黨敗退台灣,分别多年的他借着駐防金門的機會,試圖遊回大陸……
悲莫悲兮生别離。
1.身不由己
金門和馬祖是國民黨政權離大陸最近的地方,是勢力的分界線,也是壓力的終端。島内時人戲稱當兵抽到金門馬祖是“中了金馬獎”。這裡對于大陸是心腹之地,對于台灣島卻是塞北般的苦寒之地。
在這個“偏遠”的孤島上,來自全中國天南海北被抓來的壯丁,在這裡日夜操勞,盼望着“反攻”回來。絕大部分穿着國軍軍裝的壯丁都和陳建斌飾演的張永善一樣,不知“三民主義”為何物,所能了解到的全部思想動力就是牆上的大字報和廣播裡的宣傳語。他們隻是被随手抓走的農民,被逼上戰場的士兵,被趕走的斷腸人。
近來攀折苦,應為别離多。
還活着,但是不知為了誰而活,快死了,也不知道為了誰而死。
為了滿足士兵們的生理需求,國軍将自己的“優良傳統”發揚光大,“八三一”應運而生。這群賣身的女子有的為了掙錢,有的為了減刑,無論出于何種目的,她們無疑都是一群苦命人。在最“偏僻”的場所做着最下賤的“工作”,進了“八三一”是被人鄙視的最底層,出了“八三一”還是不為社會接納的最底層。
在這裡,老認識了阿嬌。此前,他活着的唯一希望就是“反攻大陸”,隻有反攻回去,才能見到母親。漸漸的,他可能也知道反攻無望,開始将精神寄托在阿嬌身上。軍營裡沒有慰藉,但是女人的懷裡有。當小寶告訴他能給他娘寄信,他想象出了生活最好的樣子。看見尊者餘守中結婚,他那顆蒼老的心也悸動了。
相比較而言,阿嬌人物角色過于扁平,一個被父兄強暴的女子希望能掙點錢開始新生活,金錢就是唯一的寄托。她調戲一般地問出了那句“你會娶我嗎?”我想她絕不是第一次說這句話,她聽到過太多拒絕,以至于自己根本不抱希望;她又太想聽到肯定的答案,因為希望證明自己值得被愛。但是,她其實根本沒有考慮過後果,因為她壓根沒打算接受來自嫖客的愛。
為了拒絕這份自己根本無法接受的婚事,阿嬌試圖使出最惡毒的詞彙,沒想到自己的一番話處處戳到老張痛點。“海峽隻有鳥和子彈飛的過去”和“你再也見不到媽媽了”,斬斷了老張對家的期望,一句“外鄉人”,是“本地人”對這個閩南語都聽不懂的敗兵試圖融入這片土地的鄙夷,當這句話從他愛着的女人嘴裡講出來的時候,他的信仰崩塌了——原來自己的所有希望,所有努力,都是一場空。于是他下手了,親手掐死了他殘存生活的最後一絲氣息。
小寶和華興是本島人,島内實行男子全民皆兵制,兩人很不幸地中了“金馬獎”。他們讀了書,識了字,卻依舊不知道自己在幹嘛。你們要打仗與我何幹?打過來就打過來啊,誰統治下不是過日子。結果,國軍的優良作風給華興狠狠地上了強度,他終于無法忍受,帶着被淩辱到過不下去的莎莎趁着夜色遊向對岸。他們并不知道對岸的生活是什麼樣子的,在常凱申的宣傳下,海峽對岸無惡不赦,在華興和莎莎看來,去哪裡都比留在這裡好。
萬茜飾演的角色按理說是極有錢的,隻是為了減刑而來,而她這個人物的悲劇又似乎僅僅是家庭矛盾帶來的,是個體原因,這就讓整個角色失去了時代帶來的悲劇感。她有文化,懂英文,懂樂器,有氣質,本來可以承載的更多,可惜了。
小寶這個角色作為主角,我卻不想多提。他更像是一個時代的旁觀者,與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更像是觀衆,默默注視着這一切。他善良,正直,誠信,甚至堅守,他做了一切觀衆想做的事,結局,他堕入上一任一樣的地獄,他終于融入了這裡,就像曾經自己厭惡的樣子。我并不傾向于他和萬茜真的有什麼愛情,太突兀了。更不如說萬茜在“八三一”成為了他的心靈寄托,正是有了這層幹淨的寄托,才讓他出淤泥而不染。她走了,他周圍就徹底沒有淨土了,堕落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
是誰造成了這一切?
2.壯丁與軍妓
國民黨的借口是,幾十萬青壯年士兵來到這個孤島上,不可能都娶上親,隻能找一個專門發洩的地方。且不說讓女性出賣身體本就是無需解釋的罪行,這個借口也絲毫站不住腳。事實上,古代軍隊為了解決士兵的生理問題,配屬軍妓是常态,不過一般數量不多,供應不足,因此一旦攻下城池,奸淫擄掠往往是避免不了的。國軍也是一樣,實際上的軍妓制度由來已久。
我軍解放的魏家樓時,自擊兩個被匪軍強奸得奄奄一息的年青婦女,村民李長雲說:“到晚上,隻聽見娘兒們喊救命的聲音,這些土匪比日本鬼子還厲害。”從汪樓逃出的一個大爺說:“每到晚上就再不象人的世界了,匪軍拿着槍和電筒到處找尋娘兒們和女學生,不論老少沒有一個不被強奸的。”邱匪兵團部所在地全莊青年婦女被匪軍集合起來輪奸,很多人至今不能動彈。 ....在匪首杜(聿明)、邱(清泉)、李(彌)的司令部中,經常出現被抓來的女學生。數百名從徐州一帶被騙出來的女學生,遭到了殘酷的命運,她們被饑餓威逼着,去向那些有糧食的軍官們伸手求食,許多便在饑寒交迫下吞聲飲泣地被這些野獸奸污了。軍師團部增加了許多“女文書”、“女護士”……匪首們還殘酷地以民間婦女做犧牲品,放縱部隊奸淫,以鼓勵他們的部下和土兵替他們拼命。邱匪清泉從徐州出發路過蕭縣時,就向僞蕭縣縣政府派了二百多婦女帶來做“軍妓”。在青龍集,全莊婦女被集中關在幾間房子裡,晚上匪軍們就拿着洋火、打着電簡進去挑選年輕的出去,以後就是十幾歲的女孩和四五十歲的老太太也難幸免。到後來許多下級軍官的眷屬也遭輪奸之劫。 投降了的國民黨第五軍二百師五九八團丁賽衡說:“一到夜裡,各莊上娘們大哭大叫,十分凄慘,就象到了地獄裡一樣。”
——節選自《淮海戰役資料選》
具體到“軍中樂園”,這裡我直接引用李敖書中的話吧:
“一個可憐的女孩子,淪落到每天接客五六十次,什麼他媽的‘三民主義’、‘國家民族’……對她都全無意義!……如果我是她,如果不能逃脫老鸨龜公的魔掌,如果不能免于接客的命運,但求能少結幾次,也是好的。所以,如果我是她,如果共産黨統治,能使我少接十個客人,我就歡迎共産黨;如果日本人統治,能使我少接二十個客人,我就歡迎日本人,我就歡迎日本人,甘願做亡國奴。這些都是實話,所以被略去了。什麼主義、領袖、國家、責任、榮譽,都他媽的是騙人的、都是太遙遠的,對苦難的弱者說來,都是狗屁、狗屁、臭狗屁!鬼才要相信它們呢!”
——節選自李敖《“軍中樂園”的血與淚》
國民黨軍隊是一隻沒有完全完成思想革命的舊式軍隊,甚至可以說是一支軍閥混合體。在412政變後,大批共産黨員與國民黨左派被屠戮殆盡,國民黨完全失去了基層宣傳與動員能力,導緻要征兵沒辦法像共産黨一樣靠宣傳,同時由于強大的貪污能力讓基層的募兵制完全成為一紙空談,既貼不了大字報又發不起薪水,國民黨要兵源隻能靠拉壯丁,拉過來用槍頂在後腦勺上就送去填線,三民主義之類的思想改造對于底層官兵毫無影響。士兵不知道為什麼來,隻想着怎麼逃出去。故無論抗日還是内戰,一旦有敗迹,士兵皆望風而逃。
此外,與共産黨軍隊提倡官兵平等不同,國軍與封建軍隊無異。打罵下屬,集體霸淩成為一種常态。于是在這個奇妙的小島上你可以見到一個微縮的台灣社會結構:領導把自己貼在牆上遙控軍官,軍官欺淩士兵,強壯的士兵欺淩弱小的士兵,所有軍官與士兵再把自己受的氣一股腦發洩在妓女身上。“八三一”裡的妓女們,就成了這個時代最悲慘的群體。它的醜惡與不光彩,讓所有的人出去都想忘了這裡。
3.有家無國
兩個小時的電影看完,感覺導演想說些什麼,終究還是沒說出來。老陳的悲劇,還有小寶、華興的悲劇,無非是國家分裂、國共對峙逼着他們上前線,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些“八三一”的妓女也是同樣的原因。但是導演除了放幾句兩岸的廣播,什麼也不敢做。點到為止嚴重限制了影片的深度,把電影中所有人用家庭的叙事鎖死,讓時代的背景成為點綴,這無法解釋他們的悲慘遭遇,更不是一種真實記錄和反思曆史的辦法。
近代中國一百多年的戰亂,活着的人颠沛流離,死了的人亂葬他鄉。一條兩百公裡的海峽,讓近百萬家庭變得支離破碎。這才是悲劇的源頭。
老張是外省人,華興是本島人。
想留下的外鄉人留不下,想逃走的本地人逃不脫。
60年間,高秉涵無日不為自己給出的判決惋惜,他從這個“叛逃”的士兵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1947年,13歲的他被母親送上了離家的馬車,南下躲避戰火。馬車上,身邊的同學都在和家人道别,高秉涵卻津津有味地吃着外婆送的石榴,直到同學推了他一下:“你娘喊你!”高秉涵又咬下一口石榴,沒顧上擡頭,等他再擡起頭的時候,車子恰好彎……從此高秉涵再也沒吃過石榴,也再沒見過母親。
故鄉今夜思千裡,霜鬓明朝又一年。
經過漫長的努力,1984年,高秉涵終于得到了家人的消息,卻得知母親已于一年前過世。
逝者已逝,生者如斯。
小時候,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
後來啊,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我在外頭,母親在裡頭。
而現在,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