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一的時候,甘老師開“自我·他人·社會”,課上講奧斯汀的小說,其中卻有幾節課單獨讨論女性主義。那本《美國婦女的生活:解放神話與現實困境》大概奠定了新雅九字班看待女性問題的基調——一個在當下語境中略顯保守的基調。今年甘老師給二字班重開“自他社”,旁聽導論的時候,長久以來的疑惑終于解開,“自我·他人·社會”與女性主義似乎從來都是同一個問題。隻有在自我-他人-社會的關系中,才有可能讨論女性主義;而任何有意義的關于“自我·他人·社會”的思考也必然要直面女性問題。
兩個月前,我看完《新世紀福音戰士》,對它的評價是“一部男性的真誠自白”。EVA切開了“自我-他人-社會”的筋肉,幾乎暴露出“自我-他人”問題的全部骨架。但遺憾的是,在EVA中,“自我-社會”的維度被刻意淡化了,國家、科層系統、家庭似乎随着舊世界的颠覆一并消弭,權力關系被具象為個體與個體間的關系。此外,EVA衆多的女性角色幾乎全無“自我”意識,她們或為男性的工具,或以男性的目光為生存的尺度,或生活在男性的陰影之下。在這樣一部女性完全不在場的影片中,對女性問題的思考是不可能的,這也意味着探索“自我-他人-社會”的全貌同樣不可能。
于是,我看到了《魔女的條件》。(坦白地說,這部劇吸引我的最初理由不是女性問題,而是師生戀。不是探求對自我-社會關系的智識活動,而是某種隐藏欲望的窺伺慫恿。這或許便是EVA之後我所覺知的“男性問題”的所在。)EVA和《魔女的條件》都誕生于日本二十世紀的最後十年,從中似能隐約聽見時代的低吟。不同于EVA深植 “自我-他人”關系,《魔女的條件》從“自我-社會”切入,逐步完成了“自我-他人-社會”的完整拼圖,評論者也多将其視為重要的“女性主義”作品。
一、自我的覺醒:“人為什麼要結婚?”
廣濑未知是一名高中教師,是家裡的獨生女,在影片開頭,她還多了一重身份,北井先生的未婚妻。在收下北井的訂婚戒指時,未知沒有露出激動或欣喜,她平淡地接受了這樣一個新的身份,如先前所有的其他身份一樣。社會便是這樣一隻巨大的手,即使你從來不去想“我是誰?我要做什麼?”它也能讓你滿滿當當地過完這一生。可有時這隻手推得太着急了些。
教師大概是最社會化的一類身份。身為老師,應當無私奉獻,做人類靈魂的工程師;應當有教無類,平等地愛每一個孩子。就慣常的社會規範來看,未知是位好老師,可她卻并未獲得學生和同事的認可和尊重,即便這種尊重也是社會規範所要求的,亦即未知所應得的。社會在以規範運行的同時,也包含了失範的因素。而失範行為所剝離的社會碎片,将在社會的每一個參與者的身上留下傷痕。當然我們不能預設這種傷害會被平均地分布在所有人身上,廣濑未知作為貌美的年輕女性,在這個社會中顯然承受了更多的傷害。
不過切換鏡頭,未知本人似乎也是一位“失範者”。在接受北井的訂婚後,未知的熟悉的日常生活驟然翻騰了起來。作為陌生人的北井闖入了自己的家庭,同時也要将她拉入另一個陌生的家庭。廣濑小姐與北井太太,這種身份的轉變果真如此理所當然?到底是什麼力量在推動我的人生?我為什麼不能停下?我為什麼要結婚?至此,未知已經到了脫軌的邊緣。而她的失範也為他人帶來了傷害,北井的失望與父母的窘迫。
被納入到社會的集合之中,我們每個人都不明就裡地執行着社會的規範,同時又扮演着破壞者的角色。每個人都受到社會的傷害,同時給他人帶來傷害。但反過來也可以說,每個人都在避免使他人受到傷害,同時被他人呵護和關懷。對于那些隻顧破壞規則傷害他人的成員,社會予其懲罰、放逐乃至消滅。在這樣的前現代社會中(在此隻是做一種模式化的構想,實際上“自我意識”決不是某一特定曆史時期的産物),沒有自我-社會的對立關系,每個人都作為社會的組成部分而存在,因社會的秩序而受益,因社會的失序而受損,所有的社會問題都被歸結為社會規範的不完善,而個體生活顯而易見的差異被視為“天命”、“運氣”。在聖人統治的大同世界中,社會規範至善至美,人人安居樂業,幸福美滿。
然而逐漸豐富的經驗觀察似乎在不斷提醒我們,一些人施加的迫害比另一些人少,而承受的傷害卻比另一些人多。社會不是一個團結所有個體的集合,而是一部分人剝削壓迫另一些人的工具。社會學的知識幫助我們越來越精準地将人們分成不同的類别:男人和女人,白人和有色人種,無産階級和資産階級……被壓迫的那一部分人彼此呼籲團結起來,去反抗他們的壓迫者,去追求平等的權利。于是現代平權運動浪潮席卷而來,女性主義因其最廣泛的代表性,成為平權運動浪潮最為壯闊的潮頭。
不過以女性主義為代表的現代平權運動,果真是某種分類學的産物?共處同一種“社會類别”的人們究竟在何種程度上能夠被統一代表?平權運動的目标是否還是那個天下為公的“大同世界”?接續社會分類的思路,我們大抵能窺探此般“現代”的底色。如果以最基本的性别差異為基礎,我們可以得出如下一些“社會類别”:男人、無産階級男人、有色人種無産階級男人、性少數群體有色人種無産階級男人、某國的性少數群體有色人種無産階級男人……某國某省某鎮的年輕的月收入低于三千的胖的矮個的口吃的跨性别的男人……而這種社會分類學的推演發揮到極緻,得到最終的不可分的單位,便是每個個體本身。亦即個體的“我”是傷害的承受者,而“我”之外的社會便是那個唯一的龐大的施暴人。當然這種推論并不嚴肅,而且似乎有意抹除不同類别标簽在重要程度上的差别。不過它似乎在提示,當自稱為“女性主義者”時,我首先是“我”,其次才是一名女性。女性之于“我”,并不是某種嵌套在社會規範中的身份,而是獨立于社會的“我”抵禦社會、改變社會的武器和家園。在此意義上,女性主義的誕生同時伴随着“自我”從社會的分離,其基石是自我-社會的對立關系。在前現代的社會觀念中,社會分類僅僅是一種分工合作,并不代表壓迫關系。人人各司其職,互不對立。女人承擔生育之痛、勞役之苦,而男人時刻準備着在戰場上掉腦袋,他們共同的目标是社會作為整體集合的延續和發展,或者說他們并沒有各自的目标。而在現代女性主義所處的語境中,“自我”意志成為生存的動力,而社會是意志改造的對象。任何企圖抛卻“自我”而揮舞平權運動大旗的人,都繞不開這些質疑:“我為什要代表?我為什麼要反抗?我為什麼能代表?我為什麼能反抗?”從而陷入一種無根基的社會分類學的陷阱。
回到劇集,結婚的壓力、工作的失敗,一方面代表着融入規範的阻力,一方面代表着抵抗失範的壓力,終于使未知迎來了“覺醒”。在對“為什麼要結婚”的質疑中,在“自由的國度”的指引中,未知選擇抛棄熟悉的社會性的一切,而勇敢地奔向未知的世界。而這種“覺醒”與其說是女性意識的覺醒,不如說是自我意識的覺醒。未知當然不是第一次發現了自己的女性身份,而是第一次意識到了自我可以并且應當脫離社會而存在。或許正因如此,《魔女的條件》作為一部女性主義色彩鮮明、深入揭示當代女性困境的劇集,卻在十幾個小時的片長中,幾乎并未強調“女性”的身份。母親、木下、桐子,她們都不僅僅是作為女性而抗争和獨立,而是以堅定的決絕的個體“自我”的身份。
二、自我與他人/社會:“沒有讓任何人幸福的資格”
覺醒後的未知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在師生大會上宣告自己對黑澤光的愛,一次與社會的正面交鋒。旋即便是逃離,她和光離開這個生活着的、規訓着的、痛苦着的東京,去到“沒有人知道的地方”。牽着光的手跑出校門的那一刻,彷佛“自由的國度”就在眼前。可是逃離社會的代價很快顯現出來,那便是自我與他人已然建立的密切連接如何能輕易斬斷?
“自我-他人-社會”實際上包含了三個維度的問題:首先是自我與社會的關系。但事實上,在“自我”主體性從混沌般的社會剝離出時,“自我-社會”問題便已被一并解決了。在這組看似對立的概念中,自我是具體的、本真的,而社會卻是抽象的、對象化的。社會中任何元素的增減都不改變社會的對象化屬性,而當自我明确了與社會的邊界,從社會中獲得自身之後,社會便與自我主體性再無關聯。正如黑澤叔叔所提示的那樣,“人生中沒有事情是無意義的”,當我們将自我主體性本身設定為意義,那社會的擺布便不能影響自我分毫。它所能剝奪的,無非是些無意義的旁枝蔓葉。這也同時意味着,自我參與社會的努力也是緣木求魚。社會作為全然對象化的客體,不能指向任何本真的目的。而 “自我-他人”維度則是截然不同的問題。“自我-他人”最直接的形式載體便是“我”和“你”。在我和你的關系中,二者被确立為同樣具體的、本真的主體,形成對等的結構。你牽涉着我的目的,擾動着我的主體性,引發自我與他人間強烈的羁絆與碰撞。因而他人是自我難以割舍的偶對,其聯系締結于自我的本真處。
未知和光面臨的問題便是,逃離社會同時意味着切斷與具體的他人的關系,親情、友情将随之經曆折磨和考驗。未知在一次次的出逃與失敗中從未想過放棄,她堅信自我之于社會的超越性,但父母所受的傷害卻無可逃避地成為她痛苦的來源。如果自我的自由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如果自我不能為他人帶來幸福,這樣的自我會不會隻是自私的變态。在這種憂慮之中,未知向木下伸出了援助之手,或許自我應當負起責任,至少是對難以割舍的被稱作“你”的他人負起責任。
不過未知最終獲得了“自我-他人”問題的答案。她對光說,“我們沒有讓任何人幸福的資格。”所謂“責任”關照的究竟是什麼呢?是那個與自我偶對的他人的主體性嗎?如若他人是與自我對等的主體,那正如對象化的社會不能剝奪自我的分毫一樣,它也同樣不能侵染他人的本真性。因而當我們為他人受到的來自社會的傷害而自責時,當我們為他人的幸福而煩惱時,我們實際上已經将他人廢黜為對象化的客體,将其視作了社會的一部分。不過光并沒有明白這點,他依然在考慮自己離開後母親的生活如何悲戚。從那一刻起,《魔女的條件》似乎已進入了結局。對于未知而言,是否還可能存在真正的“他人”?
三、自由的國度:“因為有那麼多回憶,一個人也能活下去”
“一起去自由的國度”,這是未知與光愛情的宣言,也是未知自我覺醒的開端。愛情僅僅在“自我-他人”的維度上才可能存在,當未知得到了“自我-他人/社會”的真正答案,她又将如何面對這段愛情呢?劇集的結尾,在未知與光似乎終于擺脫所有的阻礙之後,終于可以迎來隻屬于他們兩個人的“自由的國度”的時候,未知卻決絕地離開了光。未知意識到,本真的“自我-他人”關系或者說真正自由的愛情,是“我”與“你”隻與彼此有關。“我”與“你”相互出讓自我的主體性,忘卻自我的目的,作為統一的本真性面對你我之外對象化的社會。在此意義上,“自我-他人”的根本規定性即是取消“我”與“你”的關系。小光說,“我們在一起便是自由的國度。”可未知面前的光,依然隻是個十七歲的孩子,他關心着母親,或許還将關心這個他尚未谙熟的世界。“我們在一起,隻能是互相傷害和折磨。”未知明白,如今她無法與光建立起穩定的真正的“自我-他人”關系。不過,他們還有彼此的回憶。“因為有那麼多回憶,一個人也能活下去。”未知并沒有抛卻他們之間彌足珍貴的愛情,隻是将“我”與“你”定格在了回憶之中。至此未知獲得了真正的自由,她永遠不再受到社會的傷害,永遠不會失去記憶中的“你”。而于此同時,我們所能經曆能感知的世界,也徹底與未知失去的聯系。于是未知的意志,同她未出世的孩子,共同消失在了我們的視野之中。
不過,黑澤光呢?光說,根本沒有自由的國度。未知卻說,隻要活着便是自由的國度。未知最終進入了自由的國度,在自由的世界中,沒有死生。可自由的國度之外,光卻隻看到再無意識的未知。如果沒有這樣好心的編劇,沒有這個夢境般的結局,未知永遠沉睡或者真正醒來後,可憐的光又會怎樣呢?
即使到最後,我依然沒能明白“魔女的條件”的含義。或許正如“魔女”在劇中完全是子虛烏有一樣,“條件”也完全不存在,而隻有擺脫了所有的條件,無悲喜,無得失,無生死,才能到達真正的“自由的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