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電影可以通俗嗎?事實上,作者電影的來路,盡是通俗作品。
電影《坪石先生》的剪輯指導蕭汝冠老師說:“我們要做當代的白居易。這種通俗并不妨礙這仍然是一部作者電影。”香山詩歌之通俗堅勁,詩史美談。可見在中國人的文化道統上,作者的偉大性與是否高雅,并非絕對的正相關。事實上但凡藝術領域,無論古今中外,下裡巴人與陽春白雪似乎永遠是場無盡的輪回:


魏晉時骈文大盛,初唐時韓愈等人便開展“散文”運動,使文以載道、言之有物的文風回歸主流;中唐逸詩寫盡,名句唱絕,幾乎再無突破餘地,白居易與元稹便興“新樂府運動”,使詩歌回歸質樸與一種相對通俗的音樂性。(唐詩早有樸質的傳統,杜甫的“三吏三别”,正是毫無修辭,冷靜記錄的作品)清代古典文化封頂,便又有了汪洪二人所倡的“骈文中興”之事。通俗與高雅正如同太極,大雅中暗隐大俗,大俗中也潛藏大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太極圓轉,無使斷絕。

無獨有偶,“作者電影”誕生之時也是一樣。
如今提到作者電影,影迷們往往首先想到的是文藝片,是藝術電影。可事實上,特呂弗與戈達爾等手冊派影評人所選出的前三位作者導演裡,無一例外,都是商業類型片大師:

首當其沖的便是希區柯克,之後是拉烏爾·沃爾什,最後是約翰福特。手冊派真正對抗的并非類型叙事,而是部分好萊塢流水線電影的情節刻闆與人物陳腐。類型叙事的本質是一種以戲劇性統領現實真實的觀衆心理學,而并非死闆的叙事節拍與一成不變的情節設計。


王家衛、蔡明亮、維倫紐瓦、楊德昌、是枝裕和,這些聲名如雷貫耳的“文藝片大師”,其實都是深谙“類型結構”的創作者,所拍電影本質上并未脫離類型叙事。他們都是在類型框架内有選擇地重點表現某些段落,從而實現自己的獨特視角與強烈個人風格的作者:是枝裕和是更注重人物關系與社群結構;維倫紐瓦是将節奏放慢;王家衛将類型的部分段落略去不表。如作為經典的愛情類型影片《花樣年華》,始終在“确認相愛”這一節兜轉,以氛圍代替性與愛,從而暧昧至極。
所以對于電影來說,作者性與通俗性本就是各自發展的兩條線,在電影世界中時而交結,時而間離,而最終目标都是打動人心的好電影。

在《坪石先生》中,通俗性體現在視聽語言和叙述的方式上:鏡頭運動不花哨,固定鏡頭和軌道拍攝為主,聲音從始至終堅持同期錄音。節奏上和情緒動态上,則語氣放平,不疾不徐地展現人物與情節。


作者性則體現在影片的整體氣韻與主題表達上:以空間與美術置景來塑造出文人世界,并在重場戲中描摹出令人心馳神往的氣韻:良宵妙擺影竹,玄夜虔講骈文。這兩處情節極具原創性,既透出主創功力,又舉重若輕,不甚着力:擺影竹靈動,給于觀衆奇襲,行動飄逸,一蹴而就,渾然天成;講骈文深湛,賦予緘默。幽幽冥冥,鬼神浮沒,情境如臨,靈魂出竅。兩處情節的作者性也完全源于電影技法:影竹是電影造型。上次見到具有如此表現力的電影造型,是2017年琳恩拉姆塞導演《你從未在此》的開場鏡頭;骈文課是聲音的的叙事閃前,2021年影片《小偉》在父親夢裡回鄉探母的情節裡,也出現過相同思路的表現手法,不過《小偉》依靠的是光影。《坪石先生》用的是聲音。

主題上,主創強調保護文脈,傳承精神,反對少年腦熱的投筆從戎與無謂的流血犧牲。國土社稷,将士奮戰可再奪,但精神文脈一旦失聯,就再難接續了。歐洲為了重續希臘精神,跨越千年方得再現;猶太人為了重回巴勒斯坦,謹遵教義,踽踽千年流浪。(盡管後已有曆史學家證明,現代的猶太人與他們心中的祖先——彼時占領迦南的希伯來人已毫無血緣關系,甚至并非同族。)


《坪石先生》的導演曾坦言:“精神是我面對的第一現實。”這一點在宏觀曆史層面亦有著述,法國年鑒史觀學派認為,對一個族群的影響因素這般排列:最短的是人,然後是政治,長一點的是經濟。最久的,就是文化。(終極是自然)。可見人類生存之終極追求究竟為何。而當今之國人,有多少能通讀《春秋》《左傳》《周易》《道德經》呢?筆者自愧,一聲歎息。

但看完《坪石先生》後,又有信心起來。影片結尾,黃際遇振臂高呼:“社會百廢待興,我們報國日長。”在抗戰勝利後如此,今日也是。時間,會給予一個文明答案。
即便當今未來是AI時代。文脈之傳承,依然要靠一個又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所以,這不過是個時間問題,是早早晚晚的事情。骨血裡的文化基因與美學傾向,終會在生命的某些時刻産生回響,使人明晰自己在精神領域究竟源自哪裡,又該去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