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一位豆友的短評,非常有感觸:“第三集已經封神。偉大的怪物在空中鲸落,孩子們才發現自己甚至扛不住父親生命最後蕩起的漣漪。”
看劇時就想到“鲸落”一詞,一鲸落,萬物生。
可是看完劇後,我覺得最妙的是,一直到結局,自洛根死後沒有再出現他的遺容。葬禮上無人瞻仰,隻有一個如壓艙石般沉重冰冷的棺材,人們談論他的死亡,異化他的死亡,博弈他的死亡,卻沒有人能直視他的死亡,尤其是争權三子,無法面對父親這位共生體的死亡。洛根的死亡不是具像化的,變成了空白、空洞,甚至讓人猜測這是一個玩笑、手段或考驗,成為了巨大的真空地帶。
可他的死亡又是那樣的真切,足以引發天下大亂,引出各懷鬼胎的牛鬼蛇神。平時大家對洛根的憤恨不滿和群起而攻之,似乎站在他的對立面就是良知的制高點,而就在他死後,讓觀者驚覺——少了坐殿閻王,他人也不過是披着破敗人皮的魑魅魍魉。
鲸落是具像化的,緩慢的過程,應當有無數人仰望着他的落幕,在沉沒的過程中緬懷、哀悼,亦或是垂涎,仿佛是中式的末世王朝劇,一切走向沒落和腐朽,但其身軀血肉足以滋養萬物生發,開辟出一個新王朝來。思維的慣性裡,我們是接受這樣的叙事的。
可是這部劇不是中式的“成住壞空”,而是在終結季時,這一切如鲸爆,滿目瘡痍,一地狼藉。一代巨人,龐然怪物,轟然而逝,瞬間汽化,不見屍骸,可是他的死亡卻如脈沖和輻射,在人們的身體裡催生出畸形異變。
孩子們以為若與洛根抗衡,把他耍得團團轉,就能夠與之匹敵。但是沒有想到隻是父親指縫間的螞蟻,頂多咬咬手指,而他們父親的背後卻是一個叫“現實”的猛敵。父親死後,一副環繞他們人生的“鐵幕”落下,父親背後名為“現實”的世界讓其無從招架。
這不是“封神”,亦非“弑神”,神位永遠在那裡,等待着能承受其詛咒的娟狂之人。
之前在評《權力與人:思悼世子之死與朝鮮王室》時,寫過這樣一句話:“很喜歡一句話,‘權力不會改變一個人,隻會揭露他本來的樣子’。是的,權力隻是揭露,但在通往權力的路上,便是穿過修羅地獄,最終坐上大殿手握權柄,已不分人、神、魔。手握權力的那一刻,身邊諸人,再無良師益友、孝子賢妻——皆為叵測的伥鬼。”
一口氣看完了四季,所有人都可憐、可悲、可笑、可氣,偶爾難得可愛,可幾乎沒有人可敬。
媒體人活在鎂光燈之下,過曝和虛焦都能制造出朦胧氛圍和神聖感,可是跟焦的“全景窺視”之下,每個人不堪的一面終究暴露在鏡頭之中。每個人因自我的獨特性而對外神化;在博弈時又将人物化,折算成為價值衡量;在内心深處,那些妖魔化的潛意識又推動了所有決策和行為的強迫性重複。在名利場的暴風中心,這些變化莫測的心念使得人矛盾而分裂。
想來如此,看似有些決策手導緻了劇中人的境遇。而其實是在他們起心動念時,就已經“境随心轉”了,而在因果循環中,結局不過是心念的呈現。
「在人道,我們看見痛苦——生、死、老、病;同時我們也看見享樂,比方說我們看見人們思考、冥想、發現新事物。因此我們有六道。大體而言,當感知來自嗔恨時,你是在體驗地獄道;當感知來自執着、執取或貪吝,你在體驗餓鬼道;當你的感知通過無明過濾,你在經驗畜生道;當你生出很強的慢心,你就投生到天道;生出嫉妒心,投生到阿修羅道;而當你貪欲熾盛時,你投生到人道。
“生”或“投生”這兩個詞意涵廣大,不全然表示此刻我們在人道,不在其他五道。雖然據說依照我們造了何種業,我們可以去往其他道。譬如說如果經驗地獄道的業最強,我猜想你将會改變形體,以另一種形體存在去經驗地獄。但根據大乘佛教觀點,六道可以是發生在一天當中的事情。(《人間是劇場》)」
我們會發現劇中人往往會在關鍵時刻掉鍊子,而在某些時刻又高光一現。而就是種種看似分裂和矛盾,讓人覺得不合情理的地方,才是真正的“對立統一”——經由事件和對事件的反饋,主體間性得以圍合構成。
這部劇的偉大之處在于讓我們離得太近,近到看得見每個人心智上巨大的割裂,乃至于内心的碎裂,所呈現出的荒誕;這部劇又是那麼遠,遠到通過代際之間的輪轉,讓我們看到了人的連續性和一緻性。
心理學中叫強迫性重複,佛學裡叫“六道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