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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吸之間》(7 Beats Per Minute,2024),圍繞自由潛水者陸文婕(Jessea)的運動及生活軌迹展開,着重描繪了她在巴哈馬群島嘗試打破世界紀錄潛水時失去意識并停止呼吸的四分鐘,以及她“重生”之後的再度起航。這部紀錄長片展現了陸文婕潛入深海釋放自我的内在願望,以及在拍攝過程中導演康宇琪在“朋友”“安全員”“電影制作人”多重身份間遊走後兩人交互的真摯情誼。本片在西南偏南電影節(South by Southwest Film Festival)、加拿大Hot Docs國際紀錄片節(Hot Docs Canadian International Documentary Festival)、華沙國際電影節(Warsaw Film Festival)和海南島國際電影節首映,并獲得了Chagrin紀錄片電影節的人文精神獎。
導演康宇琪是一位蒙古族華裔加拿大電影導演兼制片人,她的作品通過深入人類體驗複雜性的叙事以探索人類心靈的深度。《小智慧》(A Little Wisdom, 2017)是她的第一部紀錄長片,曾獲 Hot Docs 最佳加拿大長片獎和 DOC NYC 評審團大獎。
時值《呼吸之間》在海南島國際電影節的國内首映,紀錄公社邀請到康宇琪和陸文婕,并與她們開展了深入對話。

影片伊始,一切便氤氲在如夢似幻的無邊之藍中。鏡頭捕捉到了某種超然的甯靜與舒緩:大海白晝裡,一個小小的身影正遊動在無垠的蔚藍之中,她靜靜地躺在水裡,緩緩打開自己的身體,宛如一隻正在休憩的鳥。陸文婕,一名資深的自由潛水者,在經曆過一次瀕死體驗後,正在鏡頭前再一次蓄勢待發,嘗試打破一項新的深度記錄。

影片從陸文婕剛開始學習潛水時講起,“那時的我什麼也不懂,就是會在水裡玩得很開心。”而後,鏡頭搖搖晃晃地對準了她們共同拍攝的那五年,她們一起開啟旅程,一同對話,經曆“重生”,發掘共生的童年創傷記憶,并在此後一次次躍入深海。
“紀錄片這個形式會讓你不斷去感覺,不斷接受并融入新的改變,而不是一直‘執念’于我想要的結果和我想要發生的事情。對我而言,整個紀錄片的創作過程其實就是在不斷地應對‘無常’。”— 康宇琪與紀錄公社分享
自此,康宇琪選擇打破那道所謂在拍攝者與被攝者之間的“界限”,日常的瑣碎與柔軟逐漸滑入景框。當我們真正走進這座由影像構築起的記憶迷宮之間,那些自由潛水背後的、關于兩人更加隐秘的故事終浮出水面。在屬于運動紀錄片明亮堅固的外殼之下,導演康宇琪的鏡頭已然對準了個體情感,并書寫下了這則跌跌撞撞的成長寓言。
“我們想去挖掘一種對自己的内在觀察,對于潛水而言,這個問題或許就是為什麼我們要去做這個運動,為什麼我會想要繼續嘗試和探索。正是在這個過程裡,我更多地認識了自己。”— 陸文婕與紀錄公社分享競技體育:個體的内在湧流與紀實拍攝的“無常”
2019年9月,影片《呼吸之間》正式開始拍攝。彼時的陸文婕正興緻勃勃地探索着自己在自由潛水領域中的可能性,她一場接一場參加比賽,不斷打破着自己的深度記錄。按照原定的計劃,拍攝依然聚焦于陸文婕的職業體育生涯。但随着疫情的到來,一切進展都停擺了,而影片所聚焦的主題也随之發生遊移。時間的延展為這種“無常”籠罩下的主題嬗變供了一個足夠大的發生場域。
“你可以把團隊減得很小,把拍攝周期拉得很長。然後,你會看到随着時間的推移,影像之中有着能夠具象體現出來的變化。比如Jessea,最早看到她的時候她還是長發飄飄,到了後期,鏡頭前的她剪短了頭發,不管是體态還是神情,都已在時間的推移中發生了變化。”— 康宇琪與紀錄公社分享
與此同時,一種更内在的變化也在隐秘地發生着。“停擺”給了陸文婕更多自我反思的自由空間:她到底喜不喜歡自由潛水?對于她的生命力而言,什麼東西是更重要的?疫情結束以後,重新回到賽場的她有了對自己更深刻的了解,而對待比賽的狀态也完全不一樣了。此後,兩人的拍攝也開始更多向内在定錨。
“我發現我的想法會決定我怎麼看待一件事情,比如是否喜歡、如何感受,而這也決定了我能否做好它,像是一種信念。這是我們從自由潛水發現的'心念'的力量,我将其以小實驗的形式用在生活中各個方面,訓練自己面對曾讨厭的生姜或難捱的冬天。另外,我也意識到自己有時太努力了,以一種焦慮的方式強迫自己去達成什麼,最終隻會反噬。我認為我們都需要在自己的執念和追求之前取得某種平衡。第三個點是,我有一次下潛的時候,感受到了一種無欲無求的、極度甯靜的平和狀态,仿佛我自己成為了沒有示數的溫度計,那是種極為深度的冥想類體驗。”— 陸文婕與紀錄公社分享

而面對拍攝時及個體命運中的“無常”,我們看見了這位來自紐約視覺藝術學院的青年導演堅持着自己曾在《小智慧》裡表現出的對個體命運的關懷,延續了自己同被拍攝者建立深度聯結的那種拍攝方法,從而得以輕盈地剝去身份能指,建立起對個體生活更為本真的觀看。曾幾何時,康宇琪曾遠赴尼泊爾藍毗尼,将鏡頭對向懵懂而單純的稚童,在寺院中開展了一場為期數個月的生活與拍攝實驗。在本片的創作當中,康宇琪将這種關于人本真的創作方式緩緩推向更遠。
“我希望能同她建立起一種連接,與我的拍攝對象産生一種一見如故的感覺對我而言是很重要的,當我進入她生活的時候,日常的我是什麼狀态,她就會見到什麼狀态。”— 康宇琪與紀錄公社分享
“無常”的空隙裡漸漸充盈真實的情感,這不再僅僅是一個關于體育的故事,它關乎女性,關乎個體記憶,也關乎生命對命運的選擇,是一種實力和勇氣的體現。

“今年是我跟拍Jessea的第五年,我已經記不清楚有多少次,我們這樣面對面坐着了……”在影片開端,導演康宇琪的獨白便呈現了如此深度的私密性,随即打破了影片對某種絕對客觀性的承諾。當時間延長、距離拉近,冰山下的那部分故事最終逐漸顯形。于是,我們能夠以一種更加私密的方式與陸文婕的意識相連。此時,作為連接媒介的創作者的聲音也不再隐匿,電影變成了一段屬于兩個人的共同旅行。這并不是一次從開始便全然笃定的嘗試,而影片本身也同樣記錄下了康宇琪對自己的懷疑。
“起初,我可能想把黑白(邊界)切得相對清楚一些,這也可能出于一種自我保護。在拍攝的過程裡,有很長時間我也曾經很掙紮過,因為我還是希望能夠保留一定的私人空間,而不是全部滲透。” “在過去我們所學到的紀錄片課程裡,黑與白之間是不可以逾越的。作為拍攝者和剪輯者,你所拍攝的對象實際上就是弱勢的,而你則在一定程度上會去剝削他們。但我覺得,在今天的紀錄片(創作)環境下,其實很多故事都是在探索某種多維度的聯系。在與 Jessea共同拍攝的過程裡,我認為她在很大的程度上是理解我,而我也能很大程度地去理解她,我們處在一個平等的角度,這是我想要去呈現的一個視角。”— 康宇琪與紀錄公社分享
随着時間的遞進,在影片中段,這種自我質疑達到了極緻,堅持專注拍攝一部紀錄電影的初衷與二人共同成長的情誼互相矛盾碰撞。“作為觀察者,保持中立對我來說越來越行不通,我們似乎逾越了某種隐秘的界限……”在影片中段,導演康宇琪的獨白聲響起,似乎是在追問自己。“好幾個月以來,這種壓力不斷在我們兩個之間增長。我和我的主角之間,是不是應該保持一定的距離呢?”

燭光撲朔,一次争執如海上驟雨般發生,而兩人對此早有預感。鏡頭沒有對準正在争吵的她們,而是朝向了熄燈的窗和冷清的月亮。
“那個場景其實蠻意外的,在開始拍攝那一刻前,我可能已經有了一些預感,覺得馬上會發生一些事……剛好,我們當時本來就要拍攝一些采訪,而收音設備已經準備好了,所以那一個片段便這樣被記錄了下來。” — 康宇琪與紀錄公社分享
“後來我看到她把我們有争執的那一面表現出來時,我也感覺比較驚奇,因為我們倆其實感情很好。後來,我同她又重新聊起這個話題,我就知道其實她隻是想把最自然的一面表現出來。”— 陸文婕與紀錄公社分享
記憶似潮水一樣從康宇琪的身體裡湧出,“我也是在充滿不可預估的暴擊當中長大的,仿佛沒有其他地方可以逃,沒有其他人可以尋求幫助。”兩人共同的生命體驗與生命困惑改變了影片拍攝的航向。某種拍攝的“目的論”哲學在一次次碰撞發生之後逐漸黯然退場,她們一起繼續向前,一起面對這個地方和未知的挑戰。
“我本是外向的性格,但因成長中從不被理解而在讀書時越發内向。可就是在自由潛水運動中,我發現了自己内在狀态的改變。我同宇琪說,能不能在影片中挖掘得再深一點,除了我的喜好以外,在情緒上更深層次的‘我’。我想要突破現在的慣性與那些讓我感到束縛的東西。對我來說,重新建立跟别人之間更深層次的情感連接非常困難,而宇琪則在拍攝中與我成為了很好的朋友。她是非常好的一位聽者,當她和我聊天時,她也能夠創造一個空間讓我比較自然地去跟她溝通,這個影片裡它可能隻是微微的一筆。這份友誼也是我自己探索過程中一次小小的成功吧。”— 陸文婕與紀錄公社分享
從此,拍攝由單向叙事轉向坦誠交融的雙人舞。白色的浪在蔚藍的海面上湧動着,天色将晚,太陽緩緩沉入地平線下,那些迷人而悠長的畫面拟構建的語境逐漸變得詩意升騰。而影片中兩人的成長羁絆亦延伸至故事之外,如今她們也依舊常常和對方分享各自的生活,彼時随海洋交織的親密聯結從未随着鏡頭的退場而褪色。
“拍完這部影片後,它像是把我的整個人生,也包括我的人生價值觀和很多想法都做了一定的調整。它令我意識到,對于每一種體驗,我都應該全方位地打開和融入,并去接受它對我的改變。”— 康宇琪與紀錄公社分享
“我覺得,在對未來人生的追求上,我們兩個有很多契合,比如說,對于親密關系的一種渴望。”— 陸文婕與紀錄公社分享深潛隐喻:童年創傷和自我和解
自由潛水,意味着潛水者需要拒絕身體之外一切多餘的事物,義無反顧地潛入海中。藍色的、湧動着的大海,便理所當然地充盈了影片的大部分時間與畫面。
随鏡頭下潛,我們首先撞上了那則“羊水隐喻”:“我聽說,母親懷孕早期的羊水成分與海水幾乎相同。在我們發育成三個月左右的胎兒時,我們依然沒有腳,隻有鳍……”在一次又一次的嘗試中,我們最終抵達了主人公陸文婕的記憶深處。在那裡,沒有燦爛的陽光,也沒有輕柔拍打着沙灘的海水。曾經的童年創傷迫使陸文婕逃離,用自己的生命踏上一次次危機四伏的孤獨深潛。而在其中,她似乎聽到了自心靈深處的回響,那是可貴的甯靜、與自己曾缺失的東西……恰如拉康派精神分析中所指涉主體欲望的對象,盡管這個對象永遠無法真正被獲得或滿足。本片“羊水隐喻”所暗示的缺失對象,則在後文中逐漸浮現:孕育着生命的大海,化身為一個更加具有包容力的母親,成為了兩位主人公共同尋找缺失之愛的場域。

“我好像聽見了海對我們的呼喚:孩子們啊,是時候回來了。在我這裡,強健你的體魄、你的内心,自由地向前遊吧。”在影片的結尾,大海的畫面旁,響起了導演康宇琪的獨白。
自此,何為逃離,何為家園成為了影片中大海的另一深層隐喻。當岸上的我們再難感到安甯、幸福,深海便成為了一處出走者的樂園。躍入海面既是對二人一次終極意義上的離家遠行,也是一次反向奧德賽式的“返鄉”:大海不再橫亘于我們與仿佛永遠遙遠的家園之間,轉而化為回溯自性的記憶洋流。
海洋成為陸文婕的另一個家,它黑暗而冰冷,卻足以撫慰靈魂。“我下潛時,總感到自己處在一個比其他任何時候都要安全的地方”。(Whenever l dive, l feel that l am in a much safer place than all the times that l'm not diving.)

伴随着鏡頭的遊走,海平面上下的畫面構成了另一種凸顯着本體二元性的蒙太奇,這些細膩而敏感的“明暗”光語言也自然引出影片對人生問題的又一重沉思。影片中,海水之上的拍攝畫面常常顯得短暫而急促。伴随着一次次轉場,經典意義上的白晝之光便顯得不再可靠,不再從容。慘白的天空下,她們沉湎在自己的過去和對海洋深邃的向往,又在躍入水間的刹那迸發此時的生命力量。在這樣一個深藍起伏的世界,一切都慢了下來。
“經曆瀕死體驗後的文婕有很多人生方向的轉折點,我知道,她一定會重回巴哈馬,在意外的那個賽點上再做一次挑戰。從那次“重生”之後,陸文婕在自己的社交媒體上将那一天改成了自己的出生日期,她想要記住那種感覺。
“我還是很懷念那種感覺。當時,連腦袋怎麼想事情都不是完全由我能做主的,好像腦子裡有自己的一個程序,它自己會跑。後來,我時不時還是會回想那種感覺,然後希望可以把自己帶回到那種狀态裡面去。”“如今,我能夠去和自己小時候的創傷和解,能夠療愈自己,也能夠和給自己帶來創傷的人達到一種和解。”— 陸文婕與紀錄公社分享

影像的外部是另一個世界。躍入海面的潛水者遠離海平面之上的光怪陸離,邂逅了光線難以抵達的豐盈,而康宇琪則通過聲音景觀為我們重現了潛水者意識感知的紀實世界。它們是聲音,是音樂,是對話,是獨白,是水聲,是噪聲;它們也是信息,是情緒,是氛圍,是袒露,是回憶,是抵達。
“聲音是我對《呼吸之間》成片最滿意的點,我對聲音很敏感,而我自己也是自由潛水者,所以我知道聲音的傳播與質感在水下是什麼樣子的,這使得聲音成為了拍攝過程裡我非常有激情去探索的一個點。”— 康宇琪與紀錄公社分享
聽者身臨其境的背後,影片那夢幻般的聽覺呈現,是聲音工作者們“看不見”的深潛與“在場”。每一次拍攝時,團隊的收音師都會同期收水下的聲音,他們用到了一種專門用于水下收音的麥克風,并會把它安置在陸文婕潛點附近的位置。此外,康宇琪作為陸文婕的安全員,也能夠靈活地把水下收音的麥克風拉得更近,從而帶來很多不一樣的感覺。
對康宇琪而言,這場聲學實驗并未至此結束。結合自己的潛水聽覺體驗,她決定為大海再做一間“聲音圖書館”。
“影片包含了非常多種音效,甚至囊括了我們想象中的水下聲音。在這背後,我和我的聲音設計師花了很長的時間,建立了一個‘聲音圖書館’。我們做了好多真實情況裡水下不可能産生的聲音,天馬行空地加了很多現實中并不存在的還原,以讓影片具有接近夢幻般的聽覺體驗。這裡甚至用到了人聲,以增強這種聲音所帶來的感官體驗。”— 康宇琪與紀錄公社分享
而在特殊音效之外,似有若無的背景旋律則一直在場邊遊離、盤旋,仿佛難以察覺的意識暗流,微妙地維持着影片在内在狀态探索方面的始終連貫。
“我把音樂交給了當時的作曲人,我們想到的是一種身臨其境的感覺,但并不是一個完全現實的身臨其境,而是一種符合場景意識形态的身臨其境。所以對于每一次潛水,我都會提出用哪幾種樂器去呈現,并寫給他幾個關鍵詞,比如說這個是‘黑暗’的,那個是‘深沉’的……然後他去打造出來給我。我再聽反饋,最終,我對音樂呈現的效果感到滿意。”— 康宇琪與紀錄公社分享
“當那種感官感受到來,首先是聽覺,它非常混亂,特别地嘈雜,我沒法處理它。”(Then when the sensory comes back in, the hearing comes back first, and it's chaotic, it's really really noisy, I couldn't handle it.) 在影片後半段,陸文婕追憶了自己“重生”時的感官體驗。作為呼應,影片中的聲音時不時也呈現出某種超越了視覺畫面的“第一性”。于是在“傾聽”内部,每個人不約而同地經曆着屬于自己的深潛。聲音環繞着我們,遙遠卻又無處不在,化成了一首在海水中緩緩下沉的漫漫長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