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假鈔?!”
老趙驚愕地看着自己手裡剩下的四千八,還有黑心老闆手裡的二百塊錢。有那麼一瞬間他以為那個老闆又想訛人。
“你看看,比比。”
老趙跟着對比一下,壞了,好像真是假鈔。
他沒有想到,那個“心善”地老闆居然給了他們假的“撫恤金”。也沒有想到自己會在這種情況下發現。
毒打是免不了的。
最後,老趙踉跄地走到劉全有身邊——這個在工地喝酒喝死的老夥計——看着他白得有點發紫的臉,老趙覺得自己現在和他也差不了多少。
沒有錢,怎麼把他運回家呢?前不着村,後不着店,又該往何處去呢?
看着天上的雲和樹,遠處傳來隐約的鳥啼聲,老趙心裡隻有一個念頭。
”真舒服啊”。

這是電影《落葉歸根》的一個片段。整個故事很簡單:老趙(趙本山飾)的工友劉全有在工地喝死了,他兌現承諾要把他屍體運回家埋葬,入土為安。其中遇到了各式各樣的人,這些人也就構成電影内部一個個或溫馨或荒誕的小故事。但實際上比較打動我的恰恰是上文的橋段,它是進入到下一故事(遇到養蜂人)之前的插曲。
按道理來說,電影的前半部分已經非常好地為我們呈現一個擁有極強信念感的老趙:為了兌現朋友生前的承諾,他甚至敢與兇神惡煞(盡管郭德綱表現得更像流氓不像劫匪)的歹徒對質;為了想辦法,他也動足了腦筋,思考怎樣更省事地運劉全有。怎麼在這個時候突然放棄了呢?即使放棄,為什麼直接跨越到死這一步呢?
問題首先要回到他質問劫匪的第一句話:
“死人的錢你敢要麼?”
這裡指的并不是冥币,而是老闆發的“真”錢,它們不僅要被用來安葬劉全有,還要安頓他的妻兒老小。這就在一開始點明主旨——“落葉歸根”。

但是重點在于“歸根”這一人生終章嗎?我想,電影也許并不是在讨論死亡本身,而是讨論如何“死去”。“死亡”隻是那個生理性的某一瞬間,而“死去”則是完成生者與死者的交接,死者同生者的交流,這個過程的參與者不僅有自己,也包括身邊人。
因此,對于人來說,“死去”其實比“死亡”要更加重要,所以才會有遺産、遺囑、遺願等事物的出現。但它的重要性恰恰是因為,死者從“死亡”到“死去”,需要跨越難以想象的鴻溝,它最終需要依靠生者徹底完成這個過程。對于老趙來說,他就是負責實現劉全有從“死亡”到“死去”的擺渡人,而他手上的船槳就是那五千塊錢。這些錢既是為了要讓劉全有在冥界不成“孤魂野鬼”,也是讓他活在人世的家人們免于成為社會裡的“孤魂野鬼”。
“死去”與金錢之間的關系體現在另一個方面:對于老趙來說,他從未把那個屍體當作“死去”的人。恰恰相反,他一直都在用對待生者的口吻在同他說話:比如電影開頭就給他灌酒,或者抖一些現在看來比較“地獄”的包袱(比如老趙終于找到失蹤的劉全有之後說了一句“原來你死在這了”)。但是,他也沒有完全的“視死如視生”般地對待劉全有,碰到運輸難題,他也不再考慮劉全有的“感受”了。

這種矛盾的狀态反映在整個行程中,為了克服這種矛盾,或者說為了讓他更好地認識劉全有現在正經曆的走向“死去”的狀态,我們似乎得到一個結論,就是他隻能把心思全寄托在那個“5000元”上:有這些錢,劉全有就能得到“善終”;有這些錢,他對劉全有做出的承諾也就能實現;但現在錢是假的,結論不成立,那他所有的行為就都沒有意義了。
這個觀點有道理,但第一,這并不能解釋老趙對待劉全有的态度;第二,如果他把完成搬運屍體的承諾放在第一位,為什麼在遇到困難時,沒有早點用錢,非得等到絕路上了才決定花它們?第三,這也沒有解釋在遇到假錢時,為什麼老趙的第一反應是自殺?

因此,關鍵是在于否定死亡方式上的變化——即從認為“無-死亡”到“另一個世界”,再到”關于殡葬以及遺體的法律”,這些方式都在反映人們盡力用不同的方式承認“死者還存在着”,因為活着的人從死者的身上看到的并不是腐肉和蛆蟲,而是自己的未來;正如上文所說,“死去”是生者與死者的交流,同樣也是死者證明自己存在的方式,所以實際上人們對待死者的尊敬,更多是想讓(包括自己的)“死去”狀态盡可能延長。
由此來看,盡管老趙從目的上與所有人一樣期待劉全有最終入土為安,但在處理“死亡”以及對待從“死亡”過渡到“死去”的方法上,老趙與現代社會是嚴重脫節的:老趙其實并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甚至刻意回避現代社會的節奏:比如發現錢被偷之後居然阻止其他人報警;以及在一開始面對警察時表現得忐忑與焦慮,而警察本身就是現代社會規則的化身,老趙表現出的回避則表明他從内心抗拒這一體系。

悲劇的是,他又不得不要接受現代社會規則,接受現代人生活最基本也是最關鍵的方式,那就是“金錢”;不巧的是,“金錢”也許是他唯一知曉的在這個社會立身的方式(他在請求卡車司機(胡軍飾)帶他一程未果後第一句話就是“給你錢”,以及之後卡車司機願意帶他走後說他說的第一句話是“我有錢的時候你不拉我,現在沒錢你反倒拉我了”);所以他才如此地看重錢,以及它為劉全有以及他全家帶來的變化。
但是現代社會裡,關于金錢背後無數的潛規則又豈是他這種半個身子仍處在不同時代裡的人所能體會到的?所以他在旅館地第一晚就被偷竊,和别人砍價時處于被動狀态,遇到黑店宰客;直到他發現剩下的錢都是假鈔,他對這個社會的信念也就随之崩塌。
綜上,老趙對待死亡方式的矛盾性反映的是現實與思想之間的錯位,并且以金錢的方式象征化了。因為還有前現代思維,所以他對待死者仍然是“事生”的态度,硬要撐到走投無路時才會去用劉全有的撫恤金;但他又身處現代社會,所以隻能用他摸索出來的生存法則(金錢)幫助他刻意回避“暴露死亡”。但他怎麼能想到,這剩下的錢居然是假鈔?這是現代社會給予他的最沉重也是最緻命的暴擊,也是對他存在的無情嘲笑。
此時老趙的内心是複雜的,他仍然堅持錢是在社會立身的唯一法則,那麼沒有錢,他同這個已經死去的人亦有什麼區别呢?更重要的是,當他看到失去金錢的劉全有即将變成“孤魂野鬼”時,他怎麼不會看到自己的未來呢?因此,選擇死亡是對他自我生命的一種審判,不僅宣布自己社會性的死亡,也是主動地把“可以死亡”的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上,這何嘗不是一種溺水于現代社會的掙紮,盡管它是無力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