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一個夏天,饒帶我去他家附近的市場買了一些菜,那天要去他家做客。丘陵小城的建築經常在坡地上見縫插針地出現,我們提着東西在一條小路上迂回,進入一個有電梯的樓房入口。我已經忘記了什麼契機,我跟他說最近我想看一部動畫叫《EVA》。他說:“EVA啊,神番呢,你一定要看。” 進入電梯口這段對話的情景我一直沒忘記過,那時候我就預設了這部動畫的地位。饒是我那時候我在學校知道的第一個很喜歡EVA的同學。我想,當然,喜歡EVA的同學一定不在少數,隻是能同我交流的人,至少從開始到最後就願意同我做朋友的人,好像隻有他一個。畢業後就沒有聯系(因為我和所有人都斷掉了聯系),不知他境況如何。偶爾會想,那麼開朗的他為什麼會特别喜歡EVA呢?這個問題很蠢,因為我也很開朗啊。

第一次看《EVA》是在16歲——碌碌無為的年少、親手葬送了很多友誼的年少、耳朵裡充斥着否定的年少。所以初看之時,即便會對裡面複雜的電機術語打蒙,即便還不了解《聖經》的宗教故事,也會在看到最後的自我對話時感到“好寬慰,好感動”,好像自己被一種形而上的力量理解了一般。隻是那時候的自己還沒有學會抽離遠處看自己的輪廓,面對世界的目光也是模模糊糊中帶着許多勇敢的希冀,也根本不了解自己正在面對與即将面對的困境是什麼。

26歲的自己,十年後的自己,經曆了大學、疫情、工作、上研究生,接觸了精神分析、現象學、人類學等人文自我教育(其實是學院外的,更像是在通過自我教育來救贖自己),開啟了精神上的出走。再看這部動畫更平靜,但也更悲傷。因為十年前覺得自己能獲得的勇氣,一點點累積,又一點點消逝;十年前覺得自己可以解決的問題也并沒有得到解決,反而更加明晰了人的困境,自我的困境,所以悲傷的擴大總來自于無力。

唯一有進步意味的是,我好像知道如何跟人聯結,也逐漸向往同物質的自然、具象的感官、抽象的形而上,或者說世界的各種形态達成聯結。或許自己重視自己的感官知覺,也出自這樣的理由,生出更多的觸角來感受這個世界,以及被抛入這個世界的自己之于它的意義。後面放棄自己的專長,選擇了在人類學這條道路上開啟研究生生涯,或許也來源于這樣的欲望驅動吧。

這種聯結成功了嗎?好像目前來看還是失敗的。因為在聽到“寂寞嗎?”的叩問是,還是會止不住流淚。還是寂寞的吧。不是因為沒有朋友——見到或想到朋友的時候會很安心;與不是因為沒有談戀愛了——沒有戀愛的時候自己一個人也總能照顧好自己。那是因為什麼呢?好像一直在嘗試跟跟世界達成聯結,在人與人的聯結中獲得力量,但自己還是容易進入到一個虛無的空間裡飄蕩着。精神還是不夠強大,“弑父”還沒有成功吧,與過去的臍帶還沒斬斷吧,在日複一日的結構性困境中,在疲憊的身軀下,甚至沒有十年前那麼愛自己了。我以前曾自負地說“我活着就是為了抵抗,抵抗本身就是我全部的意義”,可是如果沒有力氣了呢?

一直以來,都被朋友們說有着“旺盛的生命力”,長時間保持活力和高能量好像是一種天賦。我想,因為你們是我的朋友啊,因為是很珍惜的朋友,所以想把生命力都給出去。隻是,有時候當自己隻需要面對自己時,生命力也可以匮乏得可怕。一旦陷入對存在意義的懷疑中,就會懦弱到希望自己神情恍惚時有一輛汽車從身上碾過,或者醉酒後在知覺下降中冰凍。真是可怕又懦弱的想法。說好的“抵抗”呢?

如果連愛自己的能量都沒有,那對他人的愛也會是虛空的。

把我的愛給他人,要一直持續地給予那叫做“愛”的東西,這是我一貫的惡習。

半個月前,那是一個周六,和Z一起上了一整天的哲學課。我們不約而同地處在了精神恍惚的狀态中。晚上結束課程後,我同她一起上地鐵,她去醫院做“雙向”的檢查(她好像也因為什麼事情又觸發了抑郁)。5号線,老舊的北京地鐵,行駛起來轟隆隆發出類似怪物的聲音,把我們焦躁淹沒在車廂内。我陪她蹲下,沉默着,隻記得車上的燈光是渾濁的,那天的心情也是。我用手機點出來ChatGPT,輸入了這樣的文字:“ 我很容易喜歡上那些有精神上脆弱的人,因為我的能量可以給予他們寬慰,由此使得認為我自己很有用。然而這些精神上脆弱、怪異的人,他們不可避免地會給予我疲憊,甚至有時是傷害。但我選擇去喜歡所謂的精神健康的正常人,我反而覺得我不再被需要。我存在位置的意義由此飄忽不定。請你用拉康的精神分析為我分析。”隻是AI的解釋都太溫和,甚至有些我自己也是明白的。隻是人的欲望、欲望要面對的“大他者”很難通過隻言片語的分析就得到安放呢。 Z跟我說過,“你總是把别人的需求放前面,那你的主體性呢?”是啊,那我的主體性呢?結果那天晚上,在一中主體性危機當中,我體内的惡魔短暫地出沒了,使我在極不理智的狀态下葬送了一段可能很珍貴的關系。

我又看起來精神分析的東西……

原來那些過去覺得自己能解決的問題,好像還沒有得到解決。
“寂寞嗎?”
“是的。”
人類真的很脆弱,所以要聯結在一起。但脆弱或許會不會就是人類的天賦呢,如此才向往愛,哪怕聯結本身也會帶着疼痛。

所以總是拒絕和别人讨論eva,哪怕是最了解自己的戀人。想起四年前,剛和小胡認識,我就知道他喜歡EVA這件事(但其實不是什麼給人驚喜的愛好)。善于研究的他從神學的角度解讀過這部動畫,一度在朋友圈裡激起轉閱的波瀾。隻是我會回避掉跟他提起,我甚至會有些傲慢地說“不喜歡”。前陣子,去一位約會對象家裡,看見了鋪天蓋地的EVA元素。我知道這個時候去談論EVA,會讓這位“花束般戀愛”的信徒更加親密吧。但我會選擇沉默,隻說了一句:“老師您真的很喜歡EVA呢。”我想,臨時的浪漫關系,是不允許又任何深刻對話的。也或許是,《EVA》對我來講已不再是年少時的安撫,如今越是能共情,它就像一把刺刀一樣可以穿透我。或許這也是我喜歡去這位約會對象家的一種欲望驅動。隻是偶爾躺在沙發上翻書,會無故地流下幾滴沒有含義的眼淚。

那些感受如同細小的針,不足以将我殺死,隻是輕輕地,夜以繼日,将我的心紮出密密麻麻的小孔。在疼痛中,我隻能思索着,如何将心靈的充盈聚攏,以至于能像一顆聰明的水滴,面對有威脅的空洞,也能不輕易地掉落

我想對過去的自己說:對不起,我讓你失望了吧。但我無論如何都會選擇好好活着,不再自殘。

對于《EVA》,現在我可能隻想研究性地接受精神分析和神學那部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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