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夏2播出五年了,延遲看節目有一個好處:時間的子彈早就砰然墜地,一切結局已成既定,該演的演完了,該吵的也都吵完了,徒留我這樣的挖墳後人四處尋找互聯網上關于節目的遺迹,功過皆與後人評說。
平心而論,樂夏2的結局我覺得基本實現了“讓凱撒的歸凱撒,讓上帝的歸上帝”:讓冠軍歸重塑,畢竟東敏和他們的家養小精靈黃錦老師那麼努力,向大家展現了重塑精确冷酷的音樂風格;讓熱度歸五條人,我們親愛的人民藝術家仁科和阿茂在一次次淘汰、被撈、淘汰、被撈的過程中不僅讓這季節目改名撈人的夏天,也讓我們聽到了那些過去不允許被“聽懂”的底層的音樂。考古到有個評價說得很好,五條人像音樂界的侯孝賢,伴着他們的歌聲老讓人想起《戀戀風塵》那樣帶着淡淡悲哀但又哀而不傷的影像。
不知不覺怎麼扯遠了……我是想說《竹枝詞》來着……
考古當年互聯網,居然為這首歌吵得那麼厲害,以至野孩子被罵頑固跟不上時代、主唱張佺被罵獨斷專行,種種,确實讓我大吃一驚。除這之外也有一部分人開始讨論所謂“國風”,這個在節目裡被張佺反複質疑的概念,當然,很多觀衆完全不贊同張佺的質疑,畢竟歌單裡有《滄海一聲笑》啊,人家黃霑作的古風詞,人家用了正宗的民族樂器,人家用古代的五聲音階作的曲……這怎麼不叫“國風”呢?
這個問題太有意思了。涉及到音樂的社會性和形式性的關系,一下子觸動了我的思考,想了很多,搜集了很多資料,就想寫篇文章對“國風”這個概念再作一點探讨,以及從我的理解去談談為什麼《竹枝詞》才是野孩子理解的“國風”。
一、“國風”的概念及其流變
語詞的流變過程是非常複雜的,很多詞彙經過曆史的變遷,雖然詞形沒有改變,不同時代的人們卻可能對同一個詞彙産生不同的理解。“國風”這個詞,追根溯源,最早指的是《詩經》的一個章節,“國”是指不同國家,而所謂“風”,參見《新華字典》對“風”字的第六條釋義,風指的就是“民歌”。風是從人民中誕生的歌謠。現在所說的“采風”,依然保留了這個原意。
按照我的推斷,這應該是張佺對于“國風”的理解。但是,僅僅說他是在堅持《詩經》中“國風”的傳統定義也是不夠的,我們不如說,他是在堅持《詩經》所象征的那種文化觀:即藝術創作必須是從人民出發的,音樂藝術也不例外,“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音樂應該是一種從民衆的生活、民衆的勞動、民衆的喜怒哀樂中長出來的東西。音樂絕不能是簡單的“聲音藝術”,它必須觸及生活的真實和人的普世情感才足夠有力量。
繼續說回“國風”——這個詞再度為人所熟悉時,已經具有了完全不同的含義。現在的“國風”大多指的是這樣一類音樂:歌詞裡有古風元素、有戲腔這樣的古典唱法、或者有琴瑟箫笛這樣的古典樂器……等等,等等,不一而足。發現了嗎?對這個詞彙的流變稍作考察,我立刻意識到,“國風”音樂的原初内涵被丢掉了,保留下來的隻剩音樂的形式。
人民的生活從“國風”歌曲中消失了,因為那不再重要;人民的呐喊從“國風”歌曲中被抹除了,因為那不夠悅耳。“人”這個主體到哪裡去了?三千年前國風中最重要的“人”的歌唱已經蕩然無存,我們再聽不到那種莊稼的人歎息“碩鼠碩鼠,無食我黍”,我們再聽不到那宮中的奴隸日夜采蘩時的悲歎“被之祁祁,薄言還歸”,我們再聽不到那追求心上人的男子在輾轉反側之際喃喃唱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盡管有些極端,但我還是想在這裡引用南開大學周志強老師在聲音研究方面的一個觀點:現代聲音工業塑造了聽衆“唯美主義的耳朵”,粗粝的呐喊不再被接受,“悅耳”的音樂漸漸消弭了人們的思考。

二、武俠算“國風”嗎?武俠文化及其他
上面對國風的概念做了分析以後,《滄海一聲笑》《笑紅塵》這種經典武俠配樂在張佺眼裡同樣不屬于“國風”,這個也很好理解了。
歌詞夠不夠古雅、有沒有用傳統樂器、有沒有遵循五聲調式……這些統統都無關緊要。對張佺而言,音樂的表現形式很可能根本不在他對“國風”的定義标準之内,第一且唯一的标準是音樂的内涵——來自人民的歌謠才能叫做“國風”。武俠不屬于國風,因為它不是來自人民的歌謠。
需要注意的是,這裡的“武俠”我還應該加上一個嚴謹的限定:是20世紀50年代以來以金古梁溫為代表的港台武俠。《滄海一聲笑》是笑傲江湖的主題曲,《笑紅塵》是《東方不敗風雲再起》的主題曲。這兩首歌的歌詞表現的主題都是江湖豪情與潇灑胸襟,正是港台武俠作品中的一個核心主題。

武俠文化的發展也很有意思。最早的源流可以上溯到戰國時期,舍身刺秦的荊轲可以被視作中國曆史上第一位俠客。《史記》裡專門有一個章節叫做遊俠列傳,記載了郭解、朱家等民間遊俠的事迹,從中可以看出司馬遷對這些遊俠的推崇主要是因為這一群體有着忠誠守諾、舍生忘死的品質。後來的港台武俠小說,當然也繼承了這一脈絡,隻是重心又發生了一定的偏移——“俠以武犯禁”,俠士是要會武的,是要武功高超的,于是以金庸、古龍為代表的一批武俠作家創造了各種奇絕紛亂的武功招式和各具特色的門派,創造了我們現在所習以為常的武俠文化。
可惜的是,在這個普普通通的現實世界裡,降龍十八掌和九陰真經并不存在,黃藥師和東方不敗更是無覓蹤影。當蒙古大軍兵臨城下的時候,很大概率也不會有乘着神雕飄飄而來的神雕大俠救萬民于水火之中。在這個普普通通的現實世界裡,有的是勞作的農民,有的是為生計奔波的工人,畢竟“生活不是理想,不能幻想”,而武俠小說的本質仍然屬于幻想小說。
由此,就題材而言,《滄海一聲笑》和歌包裡其他的所謂流行歌《無羁》《下山》沒有太大區别,因為都屬于武俠主題的歌曲,歌詞裡都存在大量的武俠意象。

這也是一個有點吊詭的現象——什麼時候我們開始自然而然地把武俠(尤指港台武俠)視作國風了?什麼時候國風中“人民性”的現實主義本源被遮蔽了?當然,港台武俠尤其是金庸的武俠小說也有“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的情懷,但這個細細讨論下去又是一個人民視點和精英視點的問題,沒有所謂抽象的“人民”等着你拯救,這個讨論還是就此打住吧。
三、說說《竹枝詞》:民歌、劉禹錫與作為一種詩體的“竹枝詞”
其實節目組其他方面我覺得都做得挺好,隻有剪輯稍顯迷惑——節目裡一直在呈現張佺對“國風”這個概念的反複質疑,卻從始至終沒問過一句野孩子理解的國風概念是什麼。當然可能也有張佺自己沉默寡言的原因,不過最後改編的這首《竹枝詞》,我覺得已經把野孩子對于“國風”二字的理解體現得淋漓盡緻了。
劉禹錫是一個非常有個性、非常倔強的詩人,一生雖然屢屢遭貶,但是昂揚的性格和少年狂氣可以說從來都沒有變過,和他的好友柳宗元截然相反。相較于唐朝諸多詩人,劉禹錫的詩歌成就主要突出體現在對民歌的收集和改編上,被貶南方期間吸收學習了當地大量的民歌,由此創作的詩歌大都清新樸素,充滿了濃郁的生活氣息。《竹枝詞》就是其中非常經典的一首,也是我最喜歡的劉禹錫的一首詩。
我們都知道,《詩經·國風》中占比最多的民歌主題就是情歌。“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思無邪”,雖是情歌卻是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歌唱男女間真實的或歡喜或哀怨的各種情感。《竹枝詞》同樣也是這個主題,講一個姑娘聽到江面上飄來了她戀慕的男子的歌聲,不由心中一陣波瀾:這歌聲裡像是對我有情又似無情,真就像巴渝的天氣一樣,有“晴”又無“晴”呀!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後兩句真是神來之筆,個中情意,微妙難言,盡付其中,也無怪乎後人代代傳誦了。
對野孩子而言,劉禹錫這首《竹枝詞》,大概就是他們所說的“流傳而不是流行”的民謠。它歌唱勞動人民的情感,它歌詠當地的自然風物,這首歌是從人民中生發,可以被稱之為人民的歌謠,也就是張佺所理解的那個“國風”。
再說一說作為詩體的“竹枝詞”。竹枝詞本來就是南方巴渝一帶的一種民間歌詠,吟詠風土、歌唱世态民情,如果是《詩經》是黃河流域人民的歌聲,那“竹枝詞”完全可以被理解為西南偏遠地區的《詩經》。自劉禹錫、白居易等人發現了“竹枝詞”這種民歌形式并加以創作以後,“竹枝詞”漸漸成為了一種獨特的詩體,内容真實、貼近生活,風格平易。自唐乃至近代民國時期,曆代創作竹枝詞的詩人不計其數,“竹枝詞”甚至成為了一種重要的史料。

最後想說一下這首歌在聽感上讓我覺得非常美妙的幾個地方。不知道為什麼,這首歌給我的感覺非常“三維”,仿佛身臨其境一樣。我不懂音樂,貫穿整首的有一個窸窸窣窣好似細雨落下的聲音,後來才發現是鼓手用了一種細絲一樣的鼓刷(?)。中間那段無詞人聲吟唱實在讓人心曠神怡,好像也跟姑娘一樣聽到了岸邊情郎若隐若現的歌聲。緊接着一段器樂間奏,像是在抒寫姑娘的心情,從開始的隐秘的雀躍、到興奮、緊張,再到最後驟然明朗開闊、明了心意的心情,居然可以通過純樂器表現得這麼生動。這首歌有景、有情,對我而言是一首反複循環的好歌。
四、一些題外話及資料
查資料的過程中對野孩子這個樂隊和成員都有了更深的了解,現在已經完全不納悶張佺為什麼在節目裡表現得這麼“固執”了。借看到的一句評論,張佺的經曆換到其他人身上不瘋就不錯了,摯友去世,一個人背着琴在全國各地邊流浪邊賣唱,廣場上人來人往,唱一天能賺到十塊錢,在極其困窘的生活中還能怡然自适,也無怪乎整個樂隊以他為靈魂和核心。馬雪松說野孩子根本不是什麼“山林隐士”,這也是大衆對他們最大的誤解——他們就是一群需要生活的普通人。他們仍是屬于人民的一部分,把目光投向“人”,這是野孩子從未改變的視角。
查資料發現張佺曾經翻過《詩經》裡的一首《碩鼠》,講一個老農的莊稼被老鼠吃掉,無可奈何歎息的故事。幾千年過去《碩鼠》隻餘原詞,也不知道原調張佺老師是從哪裡采風采來的,覺得很珍貴,鍊接遂放下。
【20100922 張佺 碩鼠 麻雀瓦舍現場】 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pD4y1m7Fx/?share_source=copy_web
總而言之,這麼多年過去回看樂夏2,我對野孩子當初退賽的選擇是隻有敬意的。更何況還留下了《竹枝詞》這樣餘韻悠長的作品。他們拒絕改編所謂的“國風”歌單,在我看來實在和清高、輸不起沒有什麼關系,他們隻是單純想在這個“人”已經被遺忘的社會,繼續歌唱關于人的歌謠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