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12月30日,我們的火鳳凰涅槃了。在花簇熱烈的玫瑰莊園裡,在聖潔肅穆的教堂祈禱中,她穿着純淨發光的一襲嫁衣,邁進生命最後也是最盛大的節日。她的靈,帶着凡世的追憶、幻夢、歎息和祝福,飛升到永不可言說的寓言之境。她走後,世界夷為碎片,綠原變成荒漠。
“如果有人愛上了這漫天星海中獨一無二的一朵花,當他望向天空的時候,就足以感到幸福,因為他的花就在其中的一顆星星上。但是有一天,這朵花不在了,對他來說,就像所有的星星一下子全都熄滅了。”
她就是那朵絕無僅有的玫瑰花啊。她曾熾熱而無畏地怒放過,美得肆意,活得盡興。她不僅以芬芳浸潤世界,還決意把瘦弱的尖刺當作利爪,把單薄的花瓣當作盔甲。在猛虎和尺蠖的圍攻下,她竟然還要去保護蝴蝶。最後,她以愛為交換條件,向天地慷慨地贈出生命,将自己燃進一片紅心之海。
但比愛更深刻的,是失去。擁有花朵的人不需要神祗。我失去了花朵,而神祗永遠懸浮。痛楚不會消失,隻會越來越滲入骨血。
重溫這場演唱會,曾經是我不敢想的事,但,“愛她,懷念她最好的方式就是去聽她的歌。”那是她最愛的、灌注于她整個生命的,直到最後仍願力不休的。死神悄然逼近,她卻笑了,遞上請柬:請你來看我的演唱會。
她将舞台策劃為一方婚堂,上演了世間感人至死的嫁娶。為音樂,為理想,為愛。即使身陷囹圄,她仍然用最後的熱誠和信念,保證了這場音樂盛典無與倫比的藝術價值。隻有認真地去聽了,才算不辜負她對世間一番浪漫而沉重的心意。
因這八場演唱會的歌曲編排順序各不相同,我隻以網絡上流傳的第八場的版本為例作分析,内容有所疏漏,隻能捕捉大緻構思,但足以見出她的藝術功力與滿腔情懷。
音樂是無法用語言形容的,但我依舊不自量力地決定冒險。因為今天,我希望她能接收到這份十九年後來自人間的回響,告訴那個以終生許大愛的她,即使天地遠隔,但滿載着寄望的呼喚,不會寂寥無着。
導言
“你知道嗎?我的婚禮很大型的,需要籌備半載,行婚禮的地點,當然不會是酒樓、教堂等,而是紅磡體育館,好似開Show一樣,場面宏偉,比一般婚禮的方式特别得很。到時候,我會邀請朋友和歌迷一起參加。”
——早年采訪
序曲
舞台沉沉未亮,柔光朦胧。背景中的教堂,一扇扇彩繪花窗整齊排列,絢麗迷離,如入中世紀的舊日夢境。純白欄杆下,玫瑰花叢團團錦簇,垂下綠絲縷縷,靜默肅立。紅毯從舞台底端蔓延向上,鋪展了漫長無盡的台階,一直延伸到教堂大門。極盡豔麗飽和,卻又不失大氣沉穩的色調暗合了演唱會的主題:經典金曲。
不過,我們的女主角對這命名很是嫌棄。她一直求新求變,而“經典”兩字似乎在她身上加了條框,有種固步自封的意味。“金曲”更像是老掉牙的傳統韻律,要從塵灰堆中翻找出來滿足懷舊心結似的。如果你知道這個小女孩兒曾因覺得金針獎這種終身成就獎代表着年事已高而拒絕接受的話,這樣的吹毛求疵也就變得容易理解了。
雖然名稱如此,但執着的她依舊在探尋創新角度。這次演唱會的特殊之處在于上海交響樂團的客席演出,在編曲上,将恢宏多變的古典樂融入傳唱甚廣的流行曲,于不經意間萦繞回環,貫通全曲氣脈,形成包涵時代與雅俗的統一體,拓展出寬闊深遠的意境。如果說2002年的極夢幻是她對音樂劇情境創設和歌曲串聯的一次先鋒嘗試,這次的“經典金曲”也許是她朝向音樂劇曲風調性的具體探索,将強調複雜變化的交響樂與簡單鮮明的流行曲交融,并努力實現香港本土與西方淵薮的完美彙聚。
迎賓
樂聲于低處層層鋪墊而起,由弱轉強,環佩叮當,輕靈流動。衆目期待中,她穿着一身西班牙宮廷金色裙褂緩緩升上舞台。背景驟暗,一束明亮的追光打在她身上,金紅如瀉。華麗繁複的服飾滿鑲着鑽石,随她一動一作,閃耀出無數交錯折射的光線。面具為她添了神秘,卻蓋不住那墨黑雙眼的穿透力。沉重如山的一身披挂并未壓倒她的氣勢,反而激發起她昂首睥睨的心勁,本應的步履維艱卻換為了閑庭信步。她嘴角含着淡笑向觀衆緻禮,裙擺輕移,雍容萬千。
《夢裡共醉》是電影《末代皇帝》的主題曲,鼓點與弦樂交疊,鋪陳出一幅盛大的宮廷夜宴圖。蕭牆深深,浮華三千,中西方的皇家氣派彙為一體。除了與服裝風格相映襯之外,在這個特殊隆重的開場,她選了這首造夢之曲,也是向大家發出一同進入缤紛夢境的邀請。1988年這張《夢裡共醉》的大碟的推出正巧與電影《胭脂扣》上映同時,她一改往日現代叛逆的形象,造型設計為油畫中的仕女,眉間一點朱砂,古色缱绻。這是中國式的古典,于細微處見真章,恰好填充了西樂的宏大框架。而她的表演安靜中有律動,纖手停至半空,半是推拒半是邀請,是“隻想癡心暗許,不想去面對”的一腔柔情。
沿着《夢裡共醉》的旋律,響起了《是這樣的》的前奏。1994年,她在衆聲喧嘩的壓力下複出,第一張唱片便命名為《是這樣的》。她笑稱,梅豔芳就“是這樣的”。唱片封套是冷豔不羁的黑白英倫風,穿西裝燕尾服、頭戴禮帽的她傲然獨立于雄性群體之中,神色如煙。曆過了人生的大波折,她的歌聲也如大浪淘沙,從前硬朗的咬字柔緩下來,和風細雨般飄落,卻愈發動心徹骨。
一首慢中有韻的歌,她有意将其賦予迷離蠱惑之感,音節飄忽折轉,氣息渺長,但詞中卻是實打實的人生痛悟。“尋覓中”,似乎是她一生的寫照,即使來日已可知,她仍願笑着酣醉不醒。1995年“一個美麗的回響”演唱會,她躺在鋼琴上,淺吟如夢呓。男舞者舞步缭亂,她或退或進,或抵抗或相擁,演繹着糾纏不清的聚散情緣。在“經典金曲”的舞台上,她放開了前半句,隻唱後半句。生命的秘密被她含于口中,尾音更加綿綿不絕。最後她張開雙臂俯仰天地,留下燦爛至極的一個亮相,無聲地對至難的問題做了答複。
接下來是她最愛的《抱緊眼前人》。無論是生日會上和歌迷歡聚時,還是演唱會上面對為她而來的觀衆時,她都會唱起它。這首歌收錄在《鏡花水月》專輯中,林子祥為她作曲。她鐘愛《最愛是誰》已經到了癡迷的程度,進退難舍的情感,幽微難辨。《抱緊眼前人》則是最簡單的執着相守了,似她一如既往的唯愛至上主義,任是黑暗禁鎖也未曾妥協的決心。
她告訴歌迷,珍惜我,也要珍惜你們自己,珍惜身邊的人。她似乎隐約預知到前路懸崖将至,“珍惜眼前人”成為了她挂在嘴邊的苦心叮咛。歌迷們熱情如火地齊聲應承,她滿足地笑了,但神色卻有些遠遠的落寞。急切地想聽她唱下一首歌的歌迷們,也許并不懂得“珍惜”二字難以擔負的含義,直到失去她。她的嗓音低低地盤旋,帶得周圍氣流也變得溫柔,但每個字卻如石入深潭,沉實有力。
《心肝寶貝》也是點唱率很高的一首歌,歌中的柔情蜜意幾乎可以蕩漾開來,波及每個有幸共處的聽者。古典樂串聯了前奏、間奏及尾聲,一詠三歎,回環往複,更增添了情意的濃稠。錄這首歌時正是她的戀愛佳期,寒夜也被她當作甜夢。此時曲調再起,雖時過境遷,她仍然能将滿懷蜜意傾注其内,隻是“心肝寶貝”成了虛空中的所指。随着管弦協奏陡然升起調門,那意境也已扶搖擴散到宏大之中。她輕輕俯身謝幕,結束了這場盛大華麗的迎賓儀式。
歡宴
她換上了一身玫紅色千褶裙,五彩缤紛。她身上如同花朵盛開,蝴蝶飛舞。管樂吹出清揚婉兮的前奏,她便如漫天雪花般空臨舞台,再輕輕問出那一句,何日君再來。這是重溫往日舊夢的一場歡宴。
最喜歡看她唱此曲時完全投入的眼神,濕潤如清泉,閃爍出最深底的亮光,甜蜜與愁思交雜,卻是如此徹底地自甘陶醉。她伫立在台上,如被往事封印般靜止,神色哀傷如同深海暗湧。她緊緊閉着雙眼,讓那哀傷不至于流出。即使已瘦弱成風中草莖,連緊身的裙子都顯得空蕩,但她卻仍舊如樹般堅韌生長。
她喜歡将《何日》和《李香蘭》連起來唱,情緒相通。她曾用自身影像填充過那個傳奇的女主角,掙紮在個體與國族之間的矛盾處境中,卻拒絕被曆史秩序碾壓無聲。“像花雖未紅,如冰卻不凍”,難以被定義也無法捕撈的鏡花水月。迷住凝望之人,皆被那神秘震懾。但自顧自念的無數說話,卻無人能懂。她是在唱李香蘭,也是在傾吐自己的心聲。
此曲最動聽處即在于輕重緩急和高低起落的轉折變化。她盡訴着她的一生,情感愈發濃郁,難以抑制,她的聲線也層層遞進。在驟然的停頓提氣之後,她用力甩下手臂,攀爬上一個長長的高音,直至達到千山之巅,氣息在她唇間剛烈地翻湧。她的聲線中有一種近乎撕裂的凄然,聲聲帶血。接着又是渾厚地一洩而下,是長久壓抑過後,悲怆的大釋放。她牢牢地把握着音域的閥門,如小舟行進平靜河道般,轉而滑向輕聲低吟,如私語,如幽咽。然而那隻手卻在空中劃出一道寂寥的痕迹,是“說不出,借酒相送”。隐隐地,但卻是搖山撼嶽的震動,縷縷不絕。
短暫的收花和問候之後,她唱起了一首原汁原味的經典——《心債》。這是她出道的首支歌,那時的她還不擁有一張完整的屬于自己的專輯。後期,她每次介紹這首歌時都帶着玩笑的嫌棄語氣,說這是一首“好久好久以前的歌”。但一旦旋律響起,她的神情又變得溫柔感慨,字字句句仿若昨日。傳記片中拍攝了錄制《心債》的段落,她少年時清亮的高音自然順遂地抛出,引人熱淚。她也算是用這二十年的歌衫淚影還了觀衆和歌迷一段心債,但未料想到,“原來今生心債,償還不是一世,千代千生難估計”。隻不過,現在,是我們欠她的了。
共舞
音樂起了動感,節奏歡快。她穿着紫紅色蓬蓬裙,披肩下露出性感内衣。在衣裙的簇擁中,她是那最嬌豔欲滴的花蕊。兩位身着黑色緊身衣的男伴舞在她身邊周旋,如歌中幽靈,在家中荒野恍如乍現,陰影徘徊。林夕的詞依舊生動得令人膽寒,是不安甯的情愛鬼魂前來索命。混亂投射的感覺,皆源自難以放下的情感依戀。這歌或許也寫出了她的親身體驗,無數次的戀愛潰敗,兵荒馬亂。她幾乎不敢回到家中,面對自動湧現的舊日聲息。
即使病重,她的舞台表現力依舊一流,每個眼神動作都抛擲準确,用一支立麥仍舊可以揮灑出萬種風情。她與兩位男舞者貼身律動,然而短暫的熱切之後又是抽離,她孤身冷眼望着他們的玩樂,似乎已清楚這情感的把戲。
下面一首,是《夏日戀人》。這首歌深深地觸動了核心,是她生命盛放的最好驗證。如海浪拍岸,如掌聲雷動,前奏攜着闊大的夏季氣息席卷而來,令人回到巴西嘉年華,那時她頂着幹果頭的熱帶女郎,短裙紅唇豔光四射,牽動起人潮洶湧。1989年,她的事業沖向激流,歡呼和榮耀幾乎将她推到天際。如此真切的熱浪蒸騰,竟如露如電,恍然已逝。
不過幸好,我們的夏日戀人還在這兒,為我們輕歌搖蕩,無私地将她最動魄的美麗展現給凡夫俗子。燈光熠熠,滿天遍野的紅色被點燃。在千萬朵盛開的玫瑰前,她欣喜又羞澀地說,今天也有我的一位夏日戀人到場。曾于何時何地,她也是穿着這樣一身宛若嫁衣的紅紗裙,旋轉在那人身側。那個夏日,青春作伴,衣衫輕舞,海天一色。最純粹潔淨的愛情,稍飲即醉,她忘不了,也不願忘。
她的歌聲空靈沉厚,似詠歎也是懷念。突然,在間奏的時分,仿佛被神點亮的一刻,她揚手擡頭,不知望見了什麼,卻像一個天真的孩子見到了煙花那樣,綻開一個舒朗輕松的笑。她笑得那麼好,幾乎看不出來在承受疾病煎熬。那短暫的幾秒,仿佛航船經過風暴之眼,屏息驟靜,卻轉瞬被周遭的巨浪吞噬。那笑是執迷無悔,是夏季本身。
即使痛楚侵襲,她依舊跳舞了,跳得那麼好看,好看得讓人抓不住。但她的每一次舞動都像是一種疼痛的痙攣,狠狠地牽扯住我的心。每一幀她的影像滑過,都意味着永久的失去,令人戰栗。而此時此刻,她仍然不露痕迹地笑含着甘醇的毒酒,可愛頑皮地與賓客共舞歡聚。攝影機緩慢地俯沖而下,環繞舞台,飛躍觀衆,流連不去。忽而拉遠,暈眩如同夢境。她用生命,創造了紅館轟轟烈烈的一場夏季美夢。我們隻能祈禱“擁有這季節不要别去吧”,但結果卻是苦苦等待春天秋冬飄過,我們摯愛的夏季,永不再返。
中場休息,交響樂團協奏《我的太陽》,正與結尾的《夕陽之歌》前後呼應。此時驟雨初歇,晴空虛妄,她的容顔,明亮輝煌。
多麼美好啊,這是個晴天
暴風雨之後的微風
空氣清新得如同盛宴
那是最明媚的太陽
我的太陽啊
就是你容顔
巡遊
舞台上方仿佛從天際垂下千萬花束枝蔓,藍紫相映。鋼琴曲鋪墊出溫柔前奏,地燈鋪陳出豔麗紅色。她頭戴花環身披彩紗,如同天界下凡的花仙子,沿一路鮮花而來,帶領大家巡遊花園。
是我們的親密愛人,又唱起了熟悉的旋律。又快接近十點,該到了她與Paul煲電話粥的時間了。“今夜還吹着風,想起你好溫柔”,愛情漩渦中暈暈沉沉的她,将嘴角餘下的蜜甜一滴滴灌進歌聲裡。然而,那一生中最興奮的時分,她終究還是沒有等到。她将無處安放的愛回向給觀衆席上的無數眼睛,那搖曳紅心成了最牢靠和最親密的懷抱。
她款款走下舞台和觀衆握手緻意,笑容一直挂在她的臉上。禮物源源不斷地傳遞過來,她彎腰接過,頻頻點頭。通過話筒,能夠聽到觀衆的呐喊與尖叫聲,今日聽來仍似置身處地。每次在這樣的收禮物環節,她都不忘了問一句:樓上的朋友好嗎?這是她最後一次享受這樣挽手貼心的情感交流了,雖辛苦,但卻不舍放開。一曲終了,她轉着輕盈的舞步回到台中,向觀衆獻出兩個飛吻,揮舞手臂,做最後的緻謝。這是來自天國的饋贈了。
她坐下,開始了獨白,字字錐心。親人離逝,朋友遠走,她的一顆心早已千瘡百孔。拖着一具即将損耗殆盡的軀殼,她不知還能否繼續自己的使命。但她眼底的光亮依舊堅定:“無論明日變成怎樣,我會做好我今天的事,積極地去面對我以後的人生。我們不可以說和人家說我們放棄,不要這個人生,因為這個是上天賜予我們的。”
她決定單槍匹馬去打那場硬仗,即使對比懸殊,她也必将拼死一搏,衆人的支持鼓勵隻在口頭,她背後要真實承受的痛苦心酸少有人知。她又一次習慣性地披戴起堅強的盔甲,那盔甲看似堅不可摧,實則全靠血肉撐起,根本經不起銳利刀斧。
她唱起了紀念朋友的歌曲串燒,第一首是羅文的《愛情的代價》。在1995年的公益金演出中,她将歌詞中的“姑娘”改成了“情郎”,但這次沒有。對于那遠在天邊的“情郎”,她已全無希冀。她隻是垂頭淺唱着“姑娘啊姑娘”,似是在呼喚着自己。
下一首是《我願意》,原唱是她欣賞的女歌手,但她的情感價值觀卻與之截然不同。她的“我願意”,不是情昏中的一時妄言。她唱的,和她想要的一樣。終生的契約,豈那麼容易簽下。小心地試探,癡癡地沉陷,又是彷徨地失落。即使心傷蝕骨,但她還是撐住了那形神,對虛無中的愛人深情傾訴,不知卻化作了孤身一人的坐覺山空。
她反複地唱着“我願意為你”,歌詞簡白,卻被她的聲音沉重地牽扯墜下,那轉音的柔情竟也含着深邃底力,足以見出這女子烈火煅燒出的铿锵氣脈,這是她一生的煉金術。真愛如幻,但她還是說出了那重托的三個字。迎風執炬,不懼燒手之患。可是,世間終究襯不起她。
林子祥的《似夢迷離》,她的KTV最愛曲目之一。最後的時光,她曾坐在KTV包間的椅子上轉呀轉,哼唱着這首歌,此情此景竟如此相似。“情癡總有缺憾,情深總要别離”,似乎是她愛而不得的一語成谶。“為何熱戀,不應該愛慕的你”,想起她醉酒時曾說,有什麼比你愛的人也愛你還要幸福的事呢?那人終歸無法與她同迎風雨,剩她一人流離在眼淚傳奇中。她把遺憾藏進風裡,神色莫可形容,卻深深道盡。
《生生世世》和《深愛着你》是緬懷兩位亡友。曾經的歡笑歲月,是“縱使苦澀都變得美”吧。她或許曾無數次向神靈許願,與他們下世再擁抱。《深愛着你》的前奏響起,她站起身,淚眼閃爍,最後隻得閉目搖頭。尾音漫長而艱辛,負重前行的她跋涉得身心俱疲。思念如山,訣别詞需要多少勇氣才能向你說出。
心中想你,如今想你,懷念昨天的一切。
酒濃
鋼琴獨奏出《孤身走我路》的主旋,如同深夜寂寂獨行的腳步聲。原曲是她喜愛的山口百惠,改編時做了降調處理。二十二歲的她,竟能将歌詞的無限滄桑零落盡數唱出,引人涕淚。前輩曾埋怨詞曲作者,不應将如此沒有“好意頭”的歌給她唱,讓她的人生還未開始,就被定上了悲怆寂寥的調子。但她卻愛極這歌,當感慨滿心又詞不達意時,她便借歌抒懷。
她換上一身旗袍,盤起卷發,單手撐頭,坐在古色古香的暗紅色長沙發上,半迷半醉地唱起這首不忍卒讀的人生隐喻。她身上如同烈酒的反光,臉上也泛起紅暈,似是酒至濃時,傾吐真言,感時懷舊。她艱難地站起身,抖擻精神。可誰知,在後台時她還氣力微弱得隻能靠在助手肩膀上,在舞台升起的一刻,助手才匆忙地跳落。
山口百惠在告别演唱會上演唱此曲,從此退隐歸家,甘守平淡,再不回頭。然而我們的她,卻在舞台的方寸戰場上永遠地沖鋒下去,絕不繳械,回頭已是百年身。路仍是她的路,終點晦暗不明。寂寞時,隻能在歌舞中形影相吊。
《胭脂扣》也是她喜愛的。這不僅是一首歌,還代表着她在表演上首次赢取的信心。作為曆史遺棄物的如花,是當下真情淪亡的反諷式見證。她仿佛又成為了三十年代的那位紅粉薄命女,哀唱錯付癡情的舊日故事。如花,也是她的濃縮和概括。芳華漸老,她仍在追尋煙雲般易逝的誓言。節奏拉慢,更顯得字字愁雲慘重。夜已入深,琴音點點,如同更漏聲聲。若即若離花,在彼岸開放,隐沒于燈火闌珊中。
燈光再次亮起,她笑着說,要送這首《似是故人來》給到場的老朋友聽。筝音輕撥如山間流水,雨夜霖鈴。拿着孔雀羽毛扇子的她,婷步袅袅,曼妙綽約。時而微啟朱唇,吐字半含半露,唱出典雅娟秀的詞境。她仿佛看透凡間憂喜的警幻,将餘音沉定,笑看風雲,卻依舊留戀紅塵纏綿。
這首歌很容易把握住節奏,觀衆齊齊地為她打着拍子,如風聲穿過竹林,瑟瑟呼嘯。然而這風對她來說卻是暖入心脾的。他們都是她的“前事故人”,未曾謀面已心意相通。然而,她将傳奇寫盡,空留倒影。若想忘憂,隻能抛卻。無奈,她歸去缥缈戲夢,觀者卻難以醒覺。
她開玩笑,《似水流年》是一首“隻要不唱,觀衆就會退票”的歌。同名電影是香港電影新浪潮的發轫之作,凡人小事,瑣碎悲歡,都緩緩歸入海天茫茫。她将曲子改成慢闆,滿是表情的沉蓄。不刻意為之,卻力透紙背。
觀衆手中舉着紅心熒光棒,如夜色下的海面,波濤起伏。她凝望着紅海許久,才深深地說了兩個字:好靓。1991年告别演唱會時,她讓觀衆與她合唱,想為以後遠離塵嚣的日子留下一份美好的回憶。然而這次她卻沒有。也許是她怕,怕會引起情緒和眼淚的決堤。因為她已經說好了,要笑着走完這最後的一程,不留傷感。
她的眼中也盛了一個渺茫的煙海。最後一個音符落下,上空的絲帶如金雨飛墜,飄揚全場。合唱團繼續和着歌曲的尾聲,舞台下沉,她揚起手臂,仰頭再看一眼那片守望她的海洋。無數燈牌堅定不移地揮舞着,是“留下隻有思念,一串串永遠纏”。
典禮
中場時,交響樂團奏響《願今宵一起醉死》。豎琴輕靈,鋼琴恬靜,管樂舒惬。背景是她的童年照片投屏,從身量不足的小歌女直到窈窕少女初長成,一段滄桑卻又純真的歲月緩緩流經。在長久的等待之後,樂隊奏起《婚禮進行曲》,正式的典禮拉開帷幕。宏大的樂聲烘托出一個神聖肅穆而又甯靜溫馨的新婚之夜。這最後的形式,正是她舉辦這場演唱會的最重要目的。她,終于要嫁了。
《花月佳期》改編自一首老歌,開頭處由《婚禮進行曲》的旋律作引,主調一起,她于歡呼雷動中升上舞台,那耀眼的白色令人心跳一瞬止息。一襲婚紗如雪山巍峨,沉沉地壓在她的身上。地面深藍色的射燈顯出冷意,背幕卻暖色氤氲。她仿佛站立在冰面之上,遠方的火光遙不可及。
花月佳期,應該是滿心甜蜜,但卻是灼痛刺骨。她的歌聲宛轉,眼神流連,卻隻像一叢叢燃盡的煙火。所謂的海誓山盟,燕燕于飛,都不過是她臆想的幻境。那些塵世裡轉圈的感情,次次投心試煉,卻逃不過傷痕遍體。現在,朋友們都圍到教堂前了,然而新人隻有她一個。盼望了半生的懷抱,最後隻存在于她手臂環住的半空虛無。能擁她入懷的,隻有舞台。
結尾處,以歌劇《圖蘭朵》中著名詠歎調《今夜無人入睡》的高潮作升格。故事中,圖蘭朵公主下令,如有人可以猜出她的三個謎語,她會嫁給他,如猜錯,便處死。卡拉夫王子猜對了謎語,但公主想要反悔,于是卡拉夫提出,隻要公主能在天亮之前猜出他的真名,便可以毀約。圖蘭朵于是要求全城的百姓在天亮前替她尋找王子的名字,所以人心惶惶,全城一夜無人入睡。
天亮時,公主尚未知道王子之名,但王子的強吻融化了她冰冷的心,王子也把真名告訴了公主。公主沒有公布王子的真名,反而公告天下要下嫁王子,王子的名字叫“愛”。
在仰望繁星時,王子唱道:
秘密藏在我的心裡,
沒人知道我的姓名,
等到太陽照亮大地,
我會用親吻解開這個秘密,
你将會愛上我,
獲得愛的甜蜜……
她并不如圖蘭朵那樣殘忍,但她也是在等一位叫作“愛”的王子。那人一腔赤誠,英勇忠貞,會救她出自困的樊籬。她在冰雪紛飛的王國裡,已經等待太久了啊。但她,終歸沒有圖蘭朵那般幸運。
為她特殊設計的婚紗,不需要男性揭起。她隻要輕輕擡頭,就可露出黑白分明的眼眸。可是,最令人心疼和訝異的是,當她忽地擡眸時,一張臉竟然如往日純淨,像陽光照耀下的初雪。她的眼神,剔透如無物,落地即碎,是她在泥沼中掙紮過後仍然保存的核心。幾乎不敢與她目光相接,怕玷污了那份珍貴的交付。其實,她深知,她已再無機會。此時,愛的目的也就化為愛本身,起點與終點合二為一。愛,是她唯一的伴侶。
穿插在古典之中的《花月佳期》像是緊張驟升中的一次低宕絮語,也像是隆重陣仗中真容的終于浮現。夜晚的情境,唯愛的主題,在音階的變換和簇擁中得到呈露。
她單膝跪地,深深地鞠了一個漫長的躬,靜止的每秒都是煎熬,甚至開始擔心她站不起身。但難以想象的,面紗下她的嘴角卻勾起一絲豪邁的笑。這才知道,我們是太低估了這女子的勇氣和傲骨。
她說,她嫁給了音樂,嫁給了舞台,嫁給了她的歌迷們。她半仰着臉,從深層翻湧出的落寞卻驟然滑脫,占據了她的整個神色。但她卻将眼淚逼退,開始唱起她的夕陽。她最愛的一首歌,是舊日深情,更是命運譬喻。前奏不期然地響起,燈光暗弱,染紅周遭,如雲霧蒸騰。斜陽餘晖,停留在即将幻滅的一瞬,逝去光彩不複再還。如她一般,美卻短暫。
曲至高潮,全場燈光大亮,仿佛振奮和激蕩。遠遠地看到她提起婚紗,瘦小的背影緩緩走上鋪着紅毯的台階,教堂的大門正在迎接她。長長婚紗曳地,是她不舍的牽系,又仿佛生命之河的廣延。她轉身接上旋律,輕輕擡手,似在溫柔撫摸,又像是依依惜别。又到副歌,她拼盡全身氣力振臂高呼,前胸因發力而強烈起伏,那氣流幾乎将她擠壓抽空,但她依舊堅毅決絕。最後,大門慢慢敞開,她在頂端停住,回過頭來,笑着大聲喊出那聲“Bye bye”。她割斷了生命筋脈,換得了刹那回響。告别時,她笑着,看似和以往一般稀松平常,就像下次見面指日可待。但她是真的在說,再見了。意思是,再也不見。
她與這個舞台,還有最後一首歌的緣分。歌迷安可,她已經在後台摘下手套,又重返舞台,唱《珍惜再會時》。背後的射燈如同暗夜月光,更映照得她形單影隻。唱到“痛在心坎裡”時,她彎腰蓄力,但歌聲未至高處,卻已經破裂。她的淚水已經流了滿臉,雖有頭頂白紗遮擋淚眼婆娑,但燈光反射出她眼下點點晶瑩。她低頭轉身拭淚,聲音抖顫。最後一句,哽咽難言,但她還是堅持吐出那句深藏心底的表白——“I love you”。在慢鏡頭下,畫面轉為黑白,沒有了她的世界,色彩凋亡。
《花月佳期》、《夕陽之歌》和《珍惜再會時》是她這場完整婚禮的三部曲。《花月佳期》是教堂宣告,《夕陽之歌》是感慨緻辭,《珍惜再會時》是席盡人散。她找到了最完美的歸宿,那片星海不會讓她孤身上路。熱愛因距離而永恒,藝術是無須試探的上帝。即使一切花朵都化為塵灰,所有信仰都失去聖靈,但她仍能讓萬丈火焰重升。而我們,也終能有途徑回應她的愛。
終章
古典與流行,在她的演繹下交響流動。她是潛在的指揮家,帶領樂隊的千軍萬馬奔突在文化交撞的邊境之上。那些耦合、混雜和暧昧之處,也就是創意和生機可能爆破的裂隙。大幕終于圓滿地落下,這是她在生命尾聲唱響的樂章,是她一生音樂事業的總結和收束,也似乎是香港文化曾經蓬勃生發的象征性回溯。轉眼間,她已離去,美夢已醒,世情輾轉,傷懷零落。然而,夕陽之後,星河燦爛,那光彩定格在耀眼的一霎之間,重升于死亡與新生的千百次交替之時,是風霜哭笑和似水流年都無法撼動的核心。她終于将她自己化為夕陽和星光,照進了永恒。
古典與流行的交響——緻敬梅豔芳經典金曲演唱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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