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克爾·哈内克的《通往湖邊的三條路》(1976)不是他風格确立之後的那種“冷面拆彈”型電影,而更像是一部用腳步丈量記憶的作品。改編自Ingeborg Bachmann的小說,這部電影在哈内克的作品序列裡顯得有些靜态、緩慢,但它已經觸碰到他最擅長的主題之一:個體與時代、情感與意識之間的縫隙地帶。

伊麗莎白是一位年過五旬的攝影師,在巴黎、倫敦等地遊走多年,如今暫回奧地利探望年邁的父親。影片中,她漫步于通往沃爾特湖的三條老路,表面是散步,實則是一條通向往昔情感生活的隐秘路徑。三段關系,三種愛,也三次對“歸屬”的追問。

影片中講述了伊麗莎白的三段感情:最重要的當然是特羅塔——她真正深愛過的那個人。貴族出身、沉靜内斂,甚至有點過時,他身上帶着一種已然褪色的精神氣質。特羅塔并不支持伊麗莎白的攝影事業,他把她作為戰地記者的事業評判為“人們會在吃早餐的時候短暫的忘記咖啡,感慨一句‘真是可怕!’僅此而已”。所以電影中對這段關系的形容是充滿了誤解與争吵的,但他确實是女主的摯愛,女主在多年以後意識到了這點,她無法釋懷。但這種糾葛,或許不僅僅是因為失去了這段關系,而是失去了特羅塔所代表的那個世界。他之後的兩段關系幾乎像是在特羅塔的殘影中繼續試探——一位美國丈夫,婚姻短暫且空洞;一位年輕戀人菲利普,相差28歲的相處關系更像一種困頓中的自我擺渡。她試圖在他們身上找到方向,最終發現方向早已不存在,她隻是在一片碎裂的地圖上緩慢行走。

這三位男性,不隻是生命中的他者,更像是她在不同階段對愛的不同理解與投射。她的步行路線成為一種情感地形,而電影的剪輯則如同心理地層的剖面——現實與回憶自然交織,沒有明示,卻層層推進。

哈内克的鏡頭在這裡尚未發展出後來那種殘酷到冷峻的社會批判鋒芒,但他對沉默、間隙、以及“不被說出”的東西的敏銳,已悄然顯現。整部電影的結構是一種“心理蒙太奇”:回憶穿插其間,卻不靠色調或濾鏡做出标記,而是用生活本身的某個細節——一條路徑、一張照片、一個眼神的回光——作為進入記憶的門縫。

影片中還有一個十分打動我的點,是關于父女關系的描寫,克制而動人,構成了伊麗莎白情感結構中最低調卻最穩定的一環。在她與父親的相處中,哈内克延續了他一貫的“非幹預”式叙事:沒有情緒高點,卻充滿細節張力。例如父親去站台接女主的時候堅持親自搬運行李,拒絕雇用搬運工,這是一種對“尚未衰老”的自我确認。伊麗莎白并未指出其背後的倔強,而是默默順從,盡可能的讓他表現自己的體力。還有湖邊遊泳一幕,在水花四濺的間隙,伊麗莎白脫口而出一句“爸爸,我愛你”,而父親因聽不清而詢問,她随即輕描淡寫地改口說“Nothing”。原來不僅是東亞,全世界兒女和父親都有這樣一種關系,愛意的表達往往隐含撤回機制,即便是成年人之間。這段情節可以說豐富了伊麗莎白與異性關系的譜系。

如果說這部影片有一種更深遠的背景,那就是它始終與奧地利文化曆史中的“哈布斯堡幽靈”共振。特羅塔這個名字不是偶然,他顯然是緻敬約瑟夫·羅斯《拉德茨基進行曲》中的貴族角色。特羅塔既是伊麗莎白的情人,也是一個象征——代表着那種已經崩塌的奧地利舊世界:優雅、有節制、深沉,但無法适應現代世界的邏輯。

對奧地利作家與知識分子來說,哈布斯堡帝國早已不隻是政治實體,而是一種文化母體。他們念念不忘的,是那個文明未曾徹底崩壞、思想與藝術仍能緩慢生長的“舊日世界”。而哈内克讓這個世界以“影子戀人”的方式再次出場,這或許也是導演本人作為奧地利人的一種自身精神屬性。

電影的最後,伊麗莎白選擇再次遠行,前往西貢拍攝,結束了與菲利普的關系,也結束了這段對往昔的回望。她沒有找到歸宿,但她找到了繼續走下去的節奏。有時候人類的迷茫和感情像柔軟的神出去又縮回的觸角,但最終我們還是依仗觸角走遠,走在三條通往湖邊的路上,其實通向的是同一個事實:人生無法回頭,我們隻是背着記憶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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