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拿,手部動作,一種按摩的方式,主要靠觸覺完成。
如果看不見,該怎樣去感受美?
沙複明,喜歡詩歌,喜歡跳舞,後來成為盲人文藝團團長。作為一個對于精神世界有着執着追求的盲人,在無數的場合和概念,在無數的詩歌中肯定讀到過“美”。什麼是美?我的藝術啟蒙初中美術老師曾告訴我們那個概念,他引用黑格爾說“美是一種客觀存在的主觀感受”。當時對這句話影響尤其深,乃至記到現在。注意,這句話說的是主觀“感受”,感受可以通過視覺、嗅覺、味覺、觸覺、聽覺。在看這部電影之前,從來沒有覺得“美”可以從視覺外的其他維度進行感受——也不能完全這樣說。“這首曲子很美”“很美味”口語實則包含了“美”的其他維度,而在電影中限制視覺後,我才意識到這一點。無數的客人稱贊店員都紅“很美”,沙複明聽到過無數次這樣的描述,與其說他愛都紅,不如說他愛“美”。他迫切地把手指貼在都紅的臉上,通過撫摸感受着,吮吸指尖品味着;通過觸覺和味覺,如饑似渴地去愛“美”。跳舞,同時用觸覺、聽覺去感受身體和外在的邊界,和他人的邊界。從邊界中辨認自己,從邊界中辨認他人。就像素描裡的明暗交界線,亮部和暗部彼此襯托,互相表現。和世界,和他人的關系中,确認自己的存在。如果說,世界上所有人都看不到?世界會怎樣定義美?也許消費主義把矛頭轉向觸覺、聽覺、味覺和嗅覺。做菜不需要擺盤好看而是手感豐富形态多樣;“美聲器”在全世界流行,所有人都想擁有吸引人的聲音;味覺麻木改良手術,可以品嘗到食物上千種口感豐富的滋味;從自然界的各物質中提煉出不同的氣味,個人定制香水是約會前的必需品。如果正是這樣,老王說的,對于盲人來說,健全人幾乎完全是另外一種生物也就可以理解。對盲人來說,健全人就像鬼神,敬鬼神而遠之。失去一種感覺,就是失去一部分世界,失去那部分所有的認知、概念,他們全都不複存在。
如果看不見,該怎樣去辨别愛情?
一個詞我們都熟悉,叫“一見鐘情”。如果看不見呢?對于小馬來說,“一嗅鐘情”。聽覺,嗅覺作為青春期的性啟蒙的直接感覺。外表變得不再重要。上次看到“臉”和“容貌”的概念被消解,還是在昆德拉的小說中。小馬對嫂子的特殊感覺,是愛嗎?我想對于他來說,可能隻是喜歡嫂子味道和聲音。影片裡,觀衆可以清楚地看出來不那麼漂亮的嫂子和容貌姣好的都紅,為了突出不同感覺對美和愛情的不同判斷标準,小馬選擇了嫂子而拒絕了都紅。在小馬第一次進入洗頭店和小蠻做愛的那段,他試圖在小蠻的身上找到愛情的味道,也就是嫂子身上的香味。他是那麼努力地嗅着,帶着一種歇斯底裡的絕望感。好像不會有明天。
老王和嫂子的愛情是進行時。他們已經在一起,影片花了大量的篇幅在他們情欲的表達上。那時候,嫂子說,你不用說話,我懂你,我明白你。你知道我們是幾個人嗎?我們是一個人。這段讓我很受觸動。就如同上面所說,如果失去視覺,看不到自己好他們的邊界,他們通過什麼分辨?最直接的就是觸覺,他們在那時連為一體,在盲人的世界,就是意味着他們是一個人。平日裡,他們彼此分離,遙遠的聲音和短暫的接觸,怎樣丈量他們彼此之間的距離?距離在黑暗中有意義嗎?我問自己這些問題,喪失認知的基本尺度後,我閉着眼睛想象着。我好像離所有人都很遠,黑暗中,隻有我自己,我摸得到自己的身體,也就是我的邊界。一種東西包裹我,束縛我,斷開我和他人的聯系——我的身體。老王用刀在肚皮上劃出血痕,對他來說,沒有觸目驚心的紅色,他也看不到沙複明吐血後的血腥場景,小馬對于用碎瓷片割破頸動脈的景象無動于衷。他們的世界裡,也許隻有疼痛,和粘稠液體,以及血腥味的感覺。在觀衆看來難以忍受的血腥場面,他們沒有概念。
如果看不見,如何判斷存在?小馬有一個波動後會響個不停的小物件,老王會扯下宣紙上的夾子,強迫性地夾自己的手指發出咯哒咯哒的響聲,按摩店裡總是挂着風鈴。在寂靜的時刻,如果閉上眼睛,什麼都沒有,虛無。需要靠别的感覺反複确認自己的存在,活着的真實感。在推拿店休息的間歇,他們永遠在歡笑,在打鬧,在互相觸碰,在發出聲音。集體的聽覺,觸覺,隻有這樣他們彼此肯定對方的存在。
還有很多讓人壓抑痛苦,無能為力的場景:都紅,所有人都在惋惜她美麗的容顔,徒增悲傷;沙複明坦然接受自己是盲人,被相親人的父母嫌棄;八歲的小馬相信着眼睛長大後會看見的童話;男店員面對愛情說出最浪漫的話是“你比紅燒肉還美”;做飯的金大姐,給有的人三塊肉,有的人九塊肉,他們看不見無法發覺;沙複明飯店吐血,雨天裡打出租車,心急如焚,沒有車停下來。
所有人的人都孤獨,失去一部分世界的人尤甚。面對世界的殘酷,我們無能為力感同身受去感受。通過影片了解感受的痛苦壓抑可能也隻是冰山一角。成長二十歲,在大街上我從來沒有看到過任何一個盲人。這部電影,讓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我感受到了。雨天、情欲、鮮血、痛苦、孤獨,婁烨典型的元素,在缺失了世界一部分的另一個世界裡,原來是這樣一種形容。
新冠之後後遺症味覺和嗅覺的衰退乃至消失伴随了我一段時間,那段時間我強迫性地去嗅所有我看得到的物品。我訴說我的感受,除了咖啡、肥皂、檸檬、醋以外,幾乎聞不到任何味道。而我得到的隻有疑惑,當那天在陽台,幾乎使勁去聞完肥皂,我擡頭,和他們對視。他們的眼神裡全是疑惑的神色。那一刻幾乎一道隐形的屏障把我們隔開了。那種感覺,根本無法百分百訴說。
我經曆了,我感受到了。
婁烨做到了,通過視覺的熒幕呈現無視覺的感受。
最後,很愛小馬複明的那段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