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影評,一點兒感想。
本片大多數時候都是冷色溫的白光,那是一種素淨又略帶感傷的基調,那位漢文女老師的氣質如出一轍。昨天看完已經有很大觸動但還沒有觸及心底,今日坐在圖書館裡寫作業時回想起一些往事,那些抽絲剝繭的記憶混雜着電影的影像,再次向我襲來。
我頭腦中時常會出現一種意象,那是楊德昌、是枝裕和、小津安二郎這些東亞導演鏡頭的具體化。我作為一個半睡半醒的旁觀者在角落,昏暗的廳堂,因為單元樓的互相遮蔽,午後的陽光擠破腦袋才從陽台投射進一點,可能是高處的魚缸或者玻璃水杯,反射在地闆上的光芒幽幽地閃動。作為家庭成員的父母不知道是否在這小小房子裡,但依稀可以看見搖晃的人影、細碎的絮語和廚房傳來叮叮咚咚做菜的聲音以及油煙氣息。
恩熙,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韓國女學生,我,新世紀一十年代的中國男學生,一個是受東亞文化浸淫已久的國家,另一個傳統儒文化生生不息,我們有如此多可以互通的地方。我們生活在一個和平的年代,但是時代的潮流從來沒有停歇,我們像是巨浪前的小舟,隻因我們年齡尚幼,那些電視台滾動播放的新聞,發生在這個世界上某些地方的巨大事迹,都隻是我們成長的背景幕闆。恩熙在醫院的時候,恰逢朝鮮領導人去世,周圍的成年人紛紛感慨議論,她卻無動于衷。我也是這樣,那個時候我們所渴望的不過是一段友情或者愛情、希望爸爸媽媽更愛自己一點、認真學習可以考一個更好的學校,沒有閑暇去顧及這些時事新聞。但是當我們長大後,回頭卻發現這些事件早已成為鑲嵌在成長曆程的一顆無法拔除的鐵釘,我們像是在看自己的一張童年照,這些帶着血和淚的曆史變革就在我們的身後,無法磨滅。
我在剛才刻意強調了我們的學生身份,每當回想起自己小時候,學校和學生身份都是重要一環。人類進化至此,幼年的教育已經自發建立公衆場所,由統一具有資格的長輩進行各方面指導,直系血親的教化功能被不斷削弱。還是小孩子的我們,把學校和老師都視為生命中極其重要的東西,如果遵守一點規則和秩序,我們都會去好好讀書避免惹老師生氣。但本質上這些和我們的天性是違背的,幼體的生命具有很強的活力,讨厭社會性的拘束。正如恩熙和朋友會在課堂上寫字聊天,會開老師的玩笑,誰沒有做過這樣調皮的事呢。
恩熙有一點是和我不一樣的,她不是常規的學生。她打扮時髦,和朋友一起吸煙,去蹦迪,已經嘗過戀愛的果實,還會因為好玩做出格的行為——偷竊。但這樣反而讓我們存在共性,我們都是少數個體。不被大衆接納,這點從恩熙被評選為飛蛾可以看出,我們秉持個性,情感飽滿,性格早熟——原生家庭的漠視不理解讓我們更早接觸社會、姐姐和男友共處一室不避嫌的親密行為、愛侶在情感中的不忠幼稚行為——這些都促使我們想要更加獨立,想要向外部世界呐喊。這個時候,恩熙遇到了靈魂契合的人——溫和寡言的漢文老師,作為一個同樣偏離社會軌道的人、一個成年人,恩熙産生了親近感。細數我生命中每一個過客,也存在過那麼幾個重要的人,他們為我的價值觀塑造和人生選擇都起到了重大影響。老師教恩熙漢文、安撫她的心靈、談論路邊的标語、送給她的書和寫生簿,兩人之間的每一次談話、甚至每一次凝望都是介質的交換,直到最後老師必然性的消逝。她從未批判評價,也不會給予希望和壓力,我們生命的天平終于達到了一次平衡。終有一天,我們也會淡忘掉老師,但是我們的行為和抉擇都會帶着死去的影子,有些東西隻會曆久彌新,回到那一天,瘦削的漢文老師還是會趴在窗口一人抽着煙。
回到家庭,恩熙的父母和我的父母一樣普通,像是從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中随便拉出來的兩個人。不能說他們是不愛我們的,生病了他們會送我們去醫院、犯了錯(被評為飛蛾和偷竊被抓)他們會淡忘、受到傷害(被哥哥掴耳光)他們也會呵斥施害人,但是這些究竟是愛還是親緣之間的相互扶持難以下定義。畢竟我們受到傷害他們給予的關懷不是立刻的,給媽媽訴說病痛卻麻木不理睬,給爸爸打電話卻要交付警察局,兩個像是臆想的誤會沖突最能反應,恩熙在回家路上呼喊母親和因為走錯房子連續敲門。當嬰兒的啼哭得不到母親的回應,當教化功能失去後連血緣聯系也在不斷被割裂,我們仿佛都成為了世界上最孤立的個體,像是渺小的蜂鳥。作為子女對待父母是一種更加複雜的态度,一方面我們承受着與生俱來猶如神性的畏懼,接受着某種程度的“剝削”——無條件的服從命令、接受父權的霸淩和延續。有的時候我們也能體諒這其中的難言之隐,父母矛盾的愛(打碎花瓶割傷手臂的事),所謂的為家着想,給長子投入最大的精力可以為家族帶來最大的回報。但這種傳統的家情懷,在現時代以犧牲個體為前提下,是否還有存續的必要值得斟酌損益。漢文老師教我們不能一味軟弱要反抗,可是蜂鳥翅膀扇起的風兒又能多猛烈?
教科書裡不會講我們的故事,我們的青春挽歌不盡相同,每個人的身體都出現了形狀不一病根深淺不一的腫瘤,這在現代文明的人類社會秩序中無法規避,但為何連消弱的勇氣都不曾有過。無論是曆史的遺留,文化圈的滋養,都不能讓這毒刺在陽光下肆意生長。
最令我印象深刻的鏡頭是最後三人站在江邊注視着坍塌的聖水大橋,大橋觸目驚心的斷口就好像我們生命成長缺失的一環、現代規則倫理的罅隙,該怎樣彌補影片最後沒有給出答案,我同樣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