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的色彩分析通常是主觀的、私人的,但不代表這一切是無迹可尋的。對于一部電影的觀賞與體驗,除了需要調動觀者大量的人生體驗與感悟能力,更需要豐富的想象力,以及收集信息,檢索信息,推演出一個合理的,可與導演深刻共情的“生命”圖景。
電影《超脫》講述了一個有關青少年教育的故事,年輕的代課老師亨利有着極高的文學熱情與細膩的共情修養,但他因為母親自殺的過去,使他無法與學生甚至同事建立起正常的親密聯系。夜晚,孤獨的亨利在街上遊蕩,遇見了那個最終溫暖了他的女孩艾瑞卡......
整個故事基調明晰,在各個段落的場景上體現出來的獨立性較強,常出現大塊的、完整的、規矩的純色色塊在畫面中,以提示觀者注意電影作者的意圖和感受。同時,這種場景内的配色思路也是誠實的,不會偏離生活印象,僅僅是導演對感情更精準地選擇。

例如亨利第一次碰見艾瑞卡的夜晚,公交車上極少的乘客加上車窗外夜晚的黑色,讓我們快速注意到一排代表甯靜與永恒的藍色座椅。

同理,用白色的襯衣、書櫃、窗戶、桌面立即突顯出了代表已死去的熱烈、激情與生命力的梅麗迪斯的紅色課椅。合理且富含韻味,這種帶有紀實性的美學特征,有效的加強了故事的真實性,以助完成最終結尾處關乎每個觀衆們命運的藝術升華。如此純粹不加修飾的顔色使用,《超脫》便順理成章的,成為了我們很好的研究樣本。
色彩在電影上的應用,通常無法脫離角色塑造、具體情節的氣氛烘托、象征意味這三個方面,那麼接下來,筆者将從具體的顔色出發,分别讨論一下它們都為電影的叙事與表意作出了哪些付出。
一、黑與白
兩者共同具備的消色屬性使它們能夠各自搭配各種顔色出現在多個場景裡,巧妙的是兩者間雖有極強的沖突感卻始終不失和諧,這樣我們便在電影中多次看到它們組成一對,好似命運中的雙生,一同出現。
電影開始在黑闆上,白色的粉筆勾勒出加缪的文字與真實教師的采訪,開篇便反複強調了黑白的存在,讓我們不得不注意。這裡的黑白不是是非,也許就是指複雜又和諧的每個真實存在的人。黑色,代表我們黑暗、閉塞的一面,白色,代表純潔、打開的那一面。

從兒時的亨利就身着那套西服,用“黑色”的外套、褲子、皮包與“黑紅”相間的領帶,包裹住了隻留出一點點“白色”的襯衣。一位壓抑着的,防備着的,隻露出些許自我的亨利就建立于每位觀者的潛意識中,而夾在“白色”之中的,正處于他人物中心的那條領帶,也許就是那段黑暗的、不願回憶的血紅色悲傷記憶。

尋找與其同理的證據,先從亨利身上看。夜晚,在街上遊蕩的亨利便是解開保護、袒露自我的亨利。上身的“白”襯衫不系領帶占據了人物的大部分,但導演妙在通過夜幕的黑,依舊籠罩或者說“保護”了這個人物,整體調性沒發生本質變化,這個情節的發生也具有現實合理性。随後,亨利接到電話說住療養院的姥爺又将自己反鎖在廁所裡不出來,趕到的亨利先解決問題,并大聲呵斥了不負責任的療養院護士,讓我們看到和白天課堂上相反的,不那麼彬彬有禮,壓抑着個人情緒的亨利。包括再往後,亨利坐公交回家想起母親痛哭流涕。這兩個片段都向我們展示了一位打開自己内心豐富情緒的亨利,并反映在顔色部分的,就是黑與白的不同比重。同樣的例子,

講課投入的亨利,向學生打開了一定量的自我,雖然脫掉了外套露出了一部分的“白”,但大部分依然用“黑色”的夾克遮擋起來。

他者的舉例,(圖左)第一次偶遇亨利的艾瑞卡還是位問題少女,作為妓女的她對他者是不可能打開情感的,所以即便在夜幕下,她也需要全部的“黑”将自己的身體包裹起來,不留一絲“白”。

本性難移的艾瑞卡(圖右)在做妓女時還會身着黑色的内衣,但亨利幫她穿上的白衣,最終完成了這個角色由黑暗向純白的轉變,也預示了那個本純潔的艾瑞卡向亨利打開了全部的感情。

艾瑞卡為亨利做了晚飯,亨利卻和同事麥迪遜共進晚餐,傷心的艾瑞卡再次身着“黑”長裙,這個部分解釋了“黑與白”在這部電影的體系下,并非全指“善與惡”或者“黑暗與純白”,更重要的是每個人内心的隔絕與共情。有趣的是,我們能看到,艾瑞卡始終是非黑即白的,她沒有那麼複雜,梅麗迪斯則不同。

(圖左)在認識亨利老師之前,她在同學中是緊緊保護起自己的女生,因為胖與攝影繪畫的偏好,她是人群中的異類,面對四周,她選擇全身“黑色”。

而(圖右)與亨利老師相處許久後,她身着黑白相間的短袖,試探性的向亨利釋放求愛的信号,遭到回絕,她哭着轉身離去時,又留給我們一個純“黑”的背影。

下次見面,我們能看到除了“黑色”裙子以外,還有系在腰間的,流出“紅色”鮮血的腰飾,暗示了情節的後續發展。
這裡有一個很有趣的點,本子可以說是人物内心的外化,而在這部電影裡出現的幾個重要的本子,基本都滿足黑色的“表皮”與白色的“實在”。

姥爺的本子與亨利的本子制式相同,隻不過(圖左上)翻開裡面什麼都沒有,姥爺得了老年癡呆,他什麼都不記得了。

亨利小時候的本子有許多,(圖右上)被艾瑞卡翻開後,裡面寫滿了亨利的回憶,那是他全部的内心世界。那時的亨利,便是靠寫在本子上撐過了那段艱難的歲月。他理解梅麗迪斯的痛苦,他也希望用這個方法可以幫助到她,所以(圖左下)亨利在梅麗迪斯自殺前,将一本黑色封面白色紙張的本子送給了梅麗迪斯。

我們看到本子遞出時,本子的“白色”部分是朝觀衆的,可在梅麗迪斯接到的瞬間,鏡頭給到特寫,(圖右下)本子竟然翻了一面,以“黑色”的部分展現在觀衆面前。

看到這裡,我頓時拍手叫絕,不管拍攝時是否有穿幫可能,但在剪輯過程中,導演毅然選擇了這個鏡頭,精彩。
二、紅黃藍
黑與白搭建了理解這部電影色彩的基本框架,是為骨。而紅、黃、藍則填充了《超脫》的血肉,三原色是最基本的不可再分的三種極端顔色,位于光譜兩極的紅與藍以及中段的黃,客觀又理性的描繪着人物外化的情緒。在一些情節中,它們為證據,幫助觀者代入角色的精神世界。其中,電影最為重要的,也是最為激烈的,便是紅色。
紅色是導演率先讓觀衆加以關注的顔色。電影開端先是女人的手取出了一卷紅色的磁帶,并在黑闆畫上,筆、鐘表、收音機、國旗、校門都被染上了醒目的紅色,黃色與藍色也是配合着紅色出現。而後,磁帶放映了一段亨利兒時的家庭錄像,導演故意而為之的讓畫面偏紅,也讓那條領帶上的紅色更加明顯。這一大段都反複為觀衆提示,代表着激烈、憤怒、極具生命表現力的“紅”,是極其重要的關鍵情緒。
在大多數的應用中,紅色代表了人物即時的熱情、緊張所在,預示了馬上到來的危機、暴力、激烈的情感對撞等等。得知被解雇的女校長身着“紅”大衣,閃爍“紅光”的錄音機正在播放滿是仇恨言論的黑人教師遺言,“紅色”牆面為背景用榔頭撚的滿手鮮血的虐貓男生,姥爺病房裡唯一一小塊救命用的“紅色”緊急按鈕,自殺的梅麗迪斯以及亨利記憶中的母親。

雖然上述的“紅”都展示了看似消極的内容,但如此理解便對“紅色”産生了誤讀。第一張可以代表全片的經典畫面艾瑞卡與亨利感情的開端,背景就是占滿全幅的“鮮紅”牆面。這裡紅色的用法是暧昧的,這時兩人的關系也是暧昧的,不難看出這裡的“紅”是極具象征意味的。那在此片的色彩體系下如何理解“紅”呢?
這時,需要引入黃色來看,黃色是情緒不到紅色稍微提不起興趣的狀态。電影中的黃色與學校的另一位老師韋特緊密相關,(下圖左)雖然韋特在畫面中間,卻被近景畫左畫右的學生擠壓的卑微無力、弱小不堪,黃色的外套與背景黃色的櫃子交融在一起,使他顯得更加不起眼,而唯一讓觀衆注意到他存在的,是他穿在外套裡面的“紅”毛衣,任教便是他的激情所在,或者,任教是唯一讓他體驗到活着的事物。


我們能從他身上尋找到證據,(上圖右)韋特家以暗黃色為主色調,整個空間充斥着壓抑的、毫無生氣的、荒蕪的氣氛。桌上的“紅”番茄、果汁,手中握着的“紅筆”,生活在“黃色”荒漠,這些“紅”支撐了他的生。

另一個家庭,被辭退而陷入憤怒的女校長被“紅色”牆紙包裹,紅色的憤怒是她情緒的表現,系着“黃色”領帶的丈夫,摔碎了代表他們曾經愛情的花瓶,他們的愛情已死,“黃”是失去了激情、失去了溫度的“紅”。

再回到艾瑞卡和亨利身上,這是一個比之前更大的全景鏡頭,亨利身處畫面另一側的黃色牆面,牆面的廣告上有一抹紅。可以推斷這時的他,捎帶一點厭惡卻夾雜興奮、模糊不清的心理狀态。但随着亨利的走近艾瑞卡,情緒升溫,黃色逐漸消失,直到完全的“紅”,暗合了故事二人關系的走向,如此便完成了這場戲的象征性目的。

在得到對“紅”、“黃”的情感所指後,我們可以在更多的細節上反複推敲、取證。(上圖左)亨利第一次坐上去學校的公交車,站都站不穩,可昨晚在小本上寫下的文字在腦海中反複回蕩,他從包中掏出小本珍惜的閱讀起來。文字是他的激情所在,畫左的廣告牌用鮮亮的紅色與黃色,幫助觀者在潛意識中建立起亨利熱愛閱讀、熱愛文學的角色形象。

(上圖右)充滿焦慮感的亨利顯得慌張,把剛認識的艾瑞卡一個人留在家裡會不會是個錯誤的決定?亨利對這段突如其來的關系手足無措。依舊是廣告牌,暗黃色的鮮花、男孩、女孩巧妙地描繪出亨利此時不言而喻的複雜内心。這次廣告牌出現在畫右,既不打破先前為亨利建立起“紅”的人物形象,并完成了更加複雜角色的塑造目的。

另外,在本片還有一處與上段用法接近的部分,這次是“藍”。
雖然剛開始接觸這些難搞的學生,但亨利在處理矛盾時的冷靜與克制展現了他作為教師獨特的溝通技巧。亨利三言兩語便安撫了學生,黑人同學身上的“藍”映襯着亨利内心的“藍”,學生的身體擋住了美國國旗的“紅”,展現了它“藍色”的部分。
藍色通常帶給人一種甯靜、冷漠、空靈、永恒的感受,貫通全片,藍色始終藏匿在角落,非常不起眼,需要仔細尋找,我們才能意識到它的存在。在電影中,隻有在人物身不所及的外部空間,藍色才會悄悄出現。





“藍”好像幽靈,它靜默的、永恒的注視着人們的悲歡。想起電影開幕的楔子,“我從未如此深刻的感受到,自己與靈魂相距甚遠,而我于世的存在卻那樣真實。——加缪”。我們的靈魂就是“藍色”的,出生時,我們與靈魂一體,卻終有一刻,它會離我們而去。可“藍”的情緒所指到底是什麼呢?



母親的遺物。

外公的遺物。
“藍”即痛苦,或者說世界即痛苦本身。
當它與我一體,我對它視而不見,無從感知。當它離開我們的肉體,“藍”靜默在遠處,等待我們觸及,掉入長大的陷阱。而唯有痛苦,才能令世界如此真實。

再看第二張可以代表整部影片的畫面,“黑與白”、“紅”、“黃”、“藍”彙聚在這片人類精神的廢墟中,我無力闡述此時的感受。隻想引出“綠色”,将一切夢境幻化為真的超脫之力。
三、綠色
整部影片的後期調色偏綠,綠色才是整部影片的核心基調。影片開始于一棵落葉的樹,樹木化成書本,樹葉化作書本上的字。這個抽象的片段已經為觀者講述了《超脫》的全部,而具體的綠色在大多時候承擔了調和畫面以及簡單的象征作用。

綠色通常代表希望、自然、溫情的一面,“綠”是世界的一抹溫柔。在電影全片,綠色都完成了相似的功能。上面兩圖雖然畫面的複雜,但相對工整不雜亂。左圖是亨利第一次入校,綠色為中景,區隔、并遮掩出了後景紅色的學校與前景黑白相間的主人公。

右圖是梅麗迪斯自殺後,警車與救護車出動,從學校運走屍體的遠景鏡頭。悲劇發生的地點,“紅”磚牆的學校被藏匿在樹蔭後,除了協調畫面美感的作用外,在發生殘酷事件後,“綠”依然使其表現出了清澈、明亮的一面。

“綠”還幫助“黑與白”在這個部分完成了和諧、雙生概念的象征,用溫暖、積極遮掩了現實的痛苦。
在《超脫》中,“綠”從來沒有雙向的情感表現,類如“紅”既是熱情、生命力又是暴力、死亡,“藍”既是冷靜、平和也是痛苦本身。而綠色始終代表着希望,傳遞出導演的即怅然又心存感念的思想内核。
雖人類精神世界早已破敗不堪,但逝者終究會化為養分,供給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