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有這樣一句諺語“Give me a child until he is seven and l will give you the man.”《人生七年》系列正是以這句話作為線索拍攝的紀錄片。邁克爾艾普特從1964年開始拍攝該系列的第一部,選取了來自英國不同階層的十四個七歲的孩子,分别是上層階級的John,Andrew,Charles;貴族Suzie;中産Peter,Neil,Bruce;工人階級Jackie,Lynn,Sue;福利院Simon,Paul;農場Nick;貧民窟Tony。每七年回訪一次,傾聽他們的理想,暢談他們的生活。紀錄片是一次非常有啟示意義的社會學縱向研究範例,被稱為“現實版楚門的世界”,在世界範圍内都有着可觀的影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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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導演拍攝該系列紀錄片的初衷很明顯,從精心設計的采訪問題、意味深長的剪輯到參訪者的選擇,都昭示了導演将矛頭對準英國社會尖銳的階級固化問題,以群像刻畫社會縮影,以時間經緯線編織階級現實的意圖。

對于階級的衡量指标一直頗具争議,馬克思主張一元經濟分層論,馬克思韋伯則将經濟、聲望、權力三維并重以描摹階級剪影,吉登斯在此基礎上又強調了“市場能力”——即個人帶入到市場議價中的屬性對于階級準入的重要意義。在我看來,雖然表面上各種觀念各執一詞,但大家對于階級都有着已被社會力内化的預判,并且是基本達成共識的,不然也無從解釋為何來自農場考入牛津,最終成為大學教授的Nick會被觀衆不約而同地奉為“全村的驕傲”、階級躍升的精神偶像了。即使人們不能用簡練的概念型語句界定階級,但大家在這一話題上都有着敏銳的眼力,對各階級的圖式皆保有生動的想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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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Loser Or The Unfortunate

美國夢,一個多麼令人神往的詞彙。親臨宏偉的自由女神像就仿佛是投向成功之巅的第一瞥。無論是在《教父》、《美國往事》還是《海上鋼琴師》中,我們都能窺見美國夢——不論民族、種族、性别、出生,努力便能通往成功的邏輯對人們的巨大吸引,仿若一個漩渦,孜孜不倦地吸納人類的美好願景。然而這種“成功僅僅得益于個人奮鬥,不成功隻能歸結于不夠努力”的邏輯在當今社會是否依舊适用,值得打一個大大的問号。

我們等來了《人生七年》給的答案。無數的證據似乎在驗證這個既殘酷又予人慰藉的答案:龍生龍,鳳生鳳。當出生上流階級的John,Andrew,Charles閱讀金融時報,華爾街日報、Suzie優雅地跳着芭蕾的時候,其他孩子還在喧鬧地玩鬧,渾然不知階級的堡壘正在越築越高;當上流階級的孩子滿懷自信的談論自己未來要上牛津的人生規劃(7歲的他們哪有什麼人生規劃,不如說是父母對他們的人生規劃)時,在福利院成長的Paul還不知大學為何物。在這樣醒目的現實下,我們有什麼資格再對階級視而不見。有些人帶着世代累積的家族資本(包括财富、文化資本和社會資本等)勇往直前,而另一些人隻得孤軍奮戰。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将一切不符合世俗意義中成功的人皆簡單省事地貼上“loser”的标簽正是一種不負責任又懶惰的态度,對于相當一部分的芸芸衆生,與其說他們是“loser”,不如用更溫和且悲憫的“the unfortunate”代替。努力的意涵從不被低估,而先賦的因素卻常常被選擇性忽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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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社會屏蔽和社會排他的轉型

所謂社會屏蔽,即社會群體把機會和資源限制在圈内人的傾向,而社會排他則是社會屏蔽衍生出來的社會現象,表現圈内人欲高築階級壁壘的态度。

在封建社會、種姓社會中,存在着最為張揚肆意的社會屏蔽排他機制。我國古代魏晉南北朝時期的九品中正制将門第準入發展到壟斷式的一手遮天地步,從而造就了“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的局面和門閥政治的專橫。印度的種姓制持續時間更長、影響更為劇烈,其将民衆分為婆羅門、刹帝利、吠舍、首陀羅四類,種姓需世襲,社會地位被固定下來,不同種姓間不被允許通婚,世世代代共享着同一種命運。

而當代社會的屏蔽排他機制比起上述例子要顯得更為精妙、審慎、隐性。就像Nick所說:“日常看起來各階級相安無事,但一旦你試圖cross the line,對方會毫不客氣地指出你越界了,迫使你安其位。”《寄生蟲》中男主人和司機之間的關系也可以這樣概括。這句話一針見血地點明了當代社會交往不言自明的潛規則,無言的圈層化。财産制度、專業資格、會員資格、技術證書、優績主義的出現更加鞏固了這種類型的排他和屏蔽。靠自己的努力,生活蒸蒸日上的Tony不也曾笑稱自己在高爾夫球場遇到最傷自尊的話就是“你有俱樂部會員?”嗎?

三.階級,法力無邊?

看到這裡,大家可能會升騰其一股絕望之情,既然階級固化的事實如此刺目,階級壁壘難跨越已成定局,社會屏蔽/排他的機制也日漸完善,那出生在普通家庭,不具備雄厚資本的我們未來該何去何從?

令人欣慰的是,針對這個問題,我同樣在《人生七年》中找到了答案。階級的力量強大,但它并不是無孔不入,更不是法力無邊。至少有一點無比明确,階級掌控不了幸福。

出生在貧民窟的Tony總有着踏實的“小目标”,并有着超強的執行力,騎馬,做出租車司機,當演員,他一步一步堅定地将它們變成現實;自帶聖光的小天使Bruce将幫助他人定為職業生涯的基調,每每看到他,臉上都洋溢着可親可愛的微笑;曾經叛逆的Suzie被自我、被婚姻救贖,每一個新的七年都能看到更平和優雅的她;暴脾氣Jackie最愛怼導演,但什麼也掩蓋不住她在生活面前的堅強和倔強;外冷内熱的Lynn有着自己的堅強後盾:溫馨的家庭和發自心底熱愛的工作;Sue的樂觀和豁達;Andrew的溫潤如玉,穩當踏實;Neil向生活宣戰的勇者姿态、尋求人生意義的探路者形象...以上種種,哪個不是幸福降臨的征兆?隻是表現形式有别罷了。無論身處什麼樣的階級,你都有可以獲得幸福的途徑,就看會不會把握和創造了。

如果仔細看這一系列紀錄片的話,會有一個意料之外的發現:28up這集後,關于階級感知的問題少了,而更多着筆墨于個人生活。導演逐步将聚焦點從社會轉移到個體,看似偏離了最初議題,但卻将這一系列推向了另一個高峰。階級不能統攜個體,更不能解釋紛紛不一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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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來仍是少年

在這篇影評的最後,我想以Neil的一番話作結:“生命隻有一次,人生短暫,你要懂得欣賞生活。我告訴你一件事,我在曬太陽時看見身邊有隻蝴蝶,翅膀很美,深紅色,白色圈圈,它的生命很短暫,但它停在我身邊,并沒有受到驚吓,好像很高興地振動着翅膀,享受陽光裡那美妙的一刻。生活無外乎是,做自己。這世界生生不息,萬物都有各自的生活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