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天天遠行宇宙,想着和外星人對話是什麼‘語言’?……跟外星人都能溝通了,自然就能對話人類自己……一路乘着故鄉的風筝、駕遊人類童年的宇宙船浪漫天涯……初心、本心,那些格局和無畏,作為宇宙中的人,藝術家和作品的本真,和與另一個無見世界的同在……還能擁抱得住嗎?蔡國強,《閱讀筆記的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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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在想婧剛來浙那會兒在西溪主持觀影,這課放片子會不會是一種遺存

從第一次知道蔡的作品到現在已經有五六年了,晚上和一百多人在窄窄的教室裡看到《九級浪》的三幕焰火仍會不自覺地掉眼淚。個人對片子的觀感其實普普,但它畢竟還是拍到了令人動容的片段,蔡在與女兒談起父親給後輩留下許多書時的哽咽,還有《天梯》終燃盡消散後他的妻子面對遙遙海面淚流不止,他笑着走過來陪着她,拍了拍她的後背,再和她一同往天際望去。私心覺得影像相比之下是最無法承載蔡作品重量的一種載體,現場觀看自不必說,煙火表演本身的意義之一即是無數人共同參與一場宏大的“閱後即焚”,并在各自的記憶裡留下不甚相同卻燦爛各異的一幀——在短暫一瞬間有着這樣多燦爛的時刻。去年在MAP看《遠行與歸來》,無論是策展抑或導覽都可以說幾乎二度創造了蔡作品的意涵,火藥燃燒後除了逝去還能剩下什麼?混亂、失控、彌散的餘燼,複調般地對“瞬間”的藝術開展了一段嶄新的叙事,蔡說,“到底這個光影是真實,還是光影後的時空才是真實?”展覽竟然能重構一件藝術品,還原出蔡國強在“走藝術之旅”時的不安,觀展人于走動間沉浸式地旁觀了他盛大的創作生命,仿佛一條河流源源不斷地流動、碰撞、徘徊,于是晚上方覺影像原來也是扁平的、無力的。

影片中其實也提到,“When you haven’t gone very far, it’s easy for you to pick one step, you’ve been to a place where you’ve never been before. But if you’ve gone as far as him, it’s harder to take one more step out.” 且不論作品是否在創作完成那刻就不再為創作者所擁有,“創作的自由”這件事也必然随着知名度和影響力的擴大慢慢脫離創作者本身,但當代生活中藝術家又如何逐漸喪失了對自己作品的話語權?階級固化發生在世界範圍内各色的社會圖式之中,資本捆綁話語早已不是新鮮事。這樣的境況随傳播媒介的迅速更叠而不斷加劇,成為無論哪個産業都需正視的結構性困境,遑論仰仗資本過活的當代藝術。與此同時,文化工業的供需錯配廣泛存在——平台層出使個體表達的地位不斷被擡高,作為主角的人出于對“自身主體性”的捍衛,主觀上不會允許藝術有喧賓奪主的可能;即使個體表達擁有了此前無可比拟的平等性,反觀每個個體的發展,卻是滞後、蹩腳的。

對于真正的藝術家來說,很難甘于制造貼合市場需求的殘缺作品。之所以說殘缺,是這種作品勢必要抽掉脊梁骨般的主體性以配适其次要位置。而藝術本應能夠脫胎于創作者成為獨立的作品,飽含内容,并擁有傳達的力量,其存在即講述。但,藝術從來就是高成本高耗能活動,如果缺乏必要的轉換機制,形成并保障某種良性互動,即對作品的感受、使用、延伸與社會交往和資本積累間的互動,基本沒有前途,所以藝術家、某某家的形象很可能比作品更有價值。人們往往以為藝術是一種不需要言語交流的表達方式——實際上當代藝術不是這樣。藝術家人魚公主一樣以作品獲得雙腳走入公衆視野,代價卻是被剝奪了話語權。言語早就作為發聲論證被評論家群衆瓜分。

蔡國強在《遠行》展中最讓我記憶深刻的一句是,“他有自己的驕傲,但自己還在等待,這是為什麼?”他的創作之所以如此觸動我,在于他通過火藥這種毀滅性的事物表達,但恰恰是這種表達裡,那種原始而純粹的,或許能被稱作“生存意志”的事物得以被安放。這樣直覺式的、即興般的藝術創作中,生長出種種希望、自由、解放、治愈的力量,它似乎就是讓我們去相信失控,去捕捉靈性的東西,從而能與本真相連。我想,人類創造了藝術,同時創造了美,藝術之所以存在,正因為藝術的美是人類在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自我感動,它明明不與萬物共通,但卻是人類獨有的,向這個世界表達我們這個物種“愛”的方式。或是呐喊,或是憤怒,或是哭泣大笑,這些在生活中叫做日常的行為,當它成為藝術的瞬間,人類的條件反射就不再是對應的吃驚,暴力,或者悲哀歡樂。當它以一種藝術的表達出現時,便成為了一種我們生而為人孤獨與渴望的外化。藝術的意義,就是人類終其一生追尋的——在孤獨裡尋找表達,在表達裡尋找共鳴,在藝術短暫的共鳴和高潮裡,得到生而為人的,短暫的安全感。藝術不是堆砌與誇飾,或誤以為某個詞是天生具有“詩意”而其他詞隻是塵土。當下愈多人認為理性的計算能夠産生出一切當代藝術商業體系裡需要的配菜,但最純正的藝術家出于赤誠的審美之心,滔滔吾往、勇毅進行藝術實驗,漸漸被聲名漩渦的目的論所裹挾,這着實是悲哀的。

他在外遠行了數十年,最終回到家鄉,二十年前的執念得以圓滿。福建沿海人骨子裡對“看不見的世界”的“信”,帶着他去與未知相遇、與宇宙對話。然而他說,“當你去投入世界的懷抱,其實是一種回歸”,若是這樣看,遠行與歸來,大概是一個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