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爾·托羅從小就是瑪麗·雪萊原著的粉絲,一直想拍一版屬于自己的《弗蘭肯斯坦》。我不确定這是不是最好看的,但是最打動我的一部。它重釋經典,小說開創性的哥特-科幻風格在視聽上得到華麗凄美、震撼人心的呈現,繼續探讨關涉人類存在的根本問題,“我是誰”、“何以為人”、“何為生死”、“如何活”,并且在原著引人深思、充滿現代性悲劇的結局基礎上向前邁了一步,不僅使“造物”(The Creature)直接講述自己的故事,也給了他和維克多·弗蘭肯斯坦通過對話獲得理解的機會,在悲劇性中注入一束基于人與人之間關系和情感而存在的救贖光芒。

最讓我感興趣的是劇作選擇的叙事方式,它不僅是兩個口述故事的呈現,而且深度參與塑造人物、推動人物關系的轉變,由此,叙述的形式也構成了故事“内容”的一部分。

影片開始,一搜由丹麥開往極地探險的航船被冰面凍住,被迫擱淺。船員遇到了被“造物”追趕、負傷的維克多後救下了他,把他帶回船艙。為了防止他眼中的“怪物”傷人,維克多決定對船長講述他的故事,說服他把自己扔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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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維克多的台詞提示了至少兩點關于他“态度”的信息,一是他已經意識到自己是有錯的(“my evils”);二是他此刻依然是驕傲和固執的,所以才會決定帶着記憶死去,隻不過,面對救下自己的船員和船長,他被善意觸動,決心才松動,講述是為了讓他們避免受到傷害。

另一點值得注意的是,維克多向船長強調自己所說的隻有一部分是“事實”(fact),但全部都是“真的”(true)。

這不僅是他對船長的交代,也可以看作是德爾·托羅在提醒觀衆留意故事中的主觀色彩。從現實邏輯來看,人的記憶不可能還原到故事裡的每個細節、每句話都符合事情的原貌,因為每個人從現實中提取的“事實”都是不完全的,存儲到記憶中的“事實”又經過了大腦的加工,極易受到自身情緒和意圖的影響。因而,從故事邏輯來看,維克多的叙述裡必定夾雜着大量他自己對事件的理解,尤其是那些帶有主觀色彩的判斷,不僅反映故事中特定人物的态度和判斷,也融合了維克多對他們的認知、理解和反思。

所以,當我們看到類似下面這些帶有感情色彩的場景和台詞,可以提醒自己,這不僅是故事裡人物的言行,同時也帶有維克多對這段往事的思考和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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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粹理念不值得捍衛,就像維克多想要戰勝死亡卻沒有思考這麼做的意義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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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人是鏡子,自己對他人的迷戀或憎惡,多是自我認知的反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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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克多大概現在也認同這番評價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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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出維克多吃醋了,怎麼沒有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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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克多由母親保護的善良、被父親壓抑的憤怒、挑戰權威(死亡)的執念與傲慢、達成目标後因未思考過意義而感到的虛空、因過分以自我為中心而對他人(尤其是“造物”)缺乏耐心、因缺乏耐心而釋放暴虐、因善念殘存而被激發出憐憫之心,所有這些複雜的情感和省思,都在他的叙述中浮現,是他最終能夠聽懂“造物”的講述、真心感到抱歉的基礎。

德爾·托羅沒有設計具體的情節來實現兩人關系的轉化,而是把變化藏在叙事裡,在我看來是很有效的方法。隻不過對觀看的注意力有一定要求,因為如果忽視了這些蘊藏于叙述中的細節,就很難感受到人物認知和情感的轉變,那麼他的行為變化就顯得突兀,缺乏根基。

第二部分是“造物”的講述。和維克多類似,他也由自己的經曆塑造,看過平靜,看過暴力,善待過他人,也受到過善待,學習閱讀,開始思考,思考自己是誰、想要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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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小鹿學習生存技能(覓食),并且反哺給小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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釋放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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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了世界的另一種規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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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傳遞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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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與他人的關系中确認自我

在失去老者的陪伴後,“造物”發現自己的孤獨難以化解,他找到維克多,希望他再造一個同類,互相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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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造物”找到維克多要求創造一個同伴時,維克多的認知依然是他自己的鏡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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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頭語言點明維克多與他口中的“邪惡醜陋的東西”才是對應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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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伊麗莎白死去後,“造物”開始向他的“造物者”宣戰

當然,暴力也沒什麼用。事實證明,維克多同樣不響應暴力。兩個人你追我趕,生活中隻剩下這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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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奶在這部電影裡是專屬維克多的飲料,似乎象征着他的幼稚。此刻接受了貓鼠遊戲的他,依然沒有成熟。沒有條件喝到牛奶,就喝煉乳,這樣的堅持也是挺黑色幽默的,正好也符合他此刻加倍的幼稚。

值得注意的是,對抗狀态的轉變,最初是由“造物”發起的。

他本希望維克多的炸藥能解除自己的痛苦,可是爆炸後,他發現傷口依然在恢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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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題是, 為什麼維克多能夠識别他的意圖,接受他的友好示意,甚至主動道歉?

除了上面分析過的他對自己的罪惡有所認知外,“造物”所講故事也為他提供了新的視角。由于自大和傲慢,他一直意識不到自己拼出的“怪物”也有智慧,可無論是誰,聽完這個故事,想必不會再認為“造物”在智識上和“正常人”有什麼質的差别。在這個故事裡,我們可以看到他的品質,了解他的動機,無非是一個被抛到世界上又被造物者抛棄的可憐人,蹒跚地探索、學習這個世界,想要找到活着的理由,想要活下去而已。我們能看見,維克多也不會看不見,所以他為自己一直以來的盲目和傲慢抱歉。

也就是說,維克多對“造物”的理解隻有在後者發出自己的聲音後,才有可能達成。一個隻看得到自己的人,是無法理解他者,也無法真正理解自己和世界的。

“造物者”和“造物”,或者“父”與“子”的關系均可以隐喻一種控制關系,就像維克多被他的父親控制,他自己則試圖控制生死、控制“造物”。這是人類文明千萬年來一直存在的一類關系原型,始終以這樣或那樣的形式存在于社會結構中,所以我們常常在各類藝術作品和哲學思辨中看到這樣的關系,比如俄狄浦斯情結和它的變體。

影片中,德爾·托羅通過“造物”的台詞點名了控制關系的本質:一個人将自己的意志(will)淩駕于他人之上,默認他人的存在服務于自己的目标。

"all about your will"

但有控制,就有反控制的力量。在瑪麗·雪萊的原著中,“造物者”被“造物”反噬,他們各自在孤獨中走向死亡,前者有罪,後者虛無,幻滅感很強,能夠感受到作者對當時人們掌握科技的樂觀心态保持謹慎,對啟蒙理性之于人的異化感到悲觀。

在德爾·托羅的新作中,這種幻滅感和悲觀反思的态度依然存在,維克多帶着罪惡逝去,“造物”也沒有得到一個同伴,隻能毫無選擇地以不死之身孤獨地活在這個有着殘酷法則的世界裡。但是這不代表沒有任何改變。維克多之所以成為“父親”,不是因為父之“名”,而是因為父之“實”,即“子”對父親的确認。他們不僅通過溝通的方式打破了控制關系及其造成的孤立、對立狀态,而且在這樣的過程中,看到并确認了彼此,給予對方祝福,由孤立的個體成為了關系中的存在。縱然想要戰勝死亡的人隻能面對死亡、想要獲得死亡平靜的人無法死去,他們的心靈得到了安頓,明晰了人活一生的根本問題:自己是誰、過了怎樣的一生、接下來怎麼活。這是當初有着滿懷意氣想要扮演上帝的維克多未能獲得的平靜。

縱使短暫,其實是永恒。

我很喜歡結尾的一個設計是,這份剛剛建立起的關系不隻作用于他們兩人,也影響到了聽故事的船長,他不再像片頭那樣不顧現實、執拗地按目标前進,而是終于看到了,人的價值不在于盲目地為目标犧牲,而是首先在于人的自身,于是宣布掉頭回丹麥。

我也很喜歡“造物”在影片中被塑造的形象。他的身體來自于戰場,滿載悲傷的記憶,但這樣的身體長出了純粹的靈魂,卻又注定因為外表而受到排斥和攻擊。他無法避免疼痛和流血,然而他願意、也被祝福活下去,在這個冷酷的世界裡,化身一個不死的符号,帶着人性中的純真與良善走向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