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說結論:對于神秘學毫無涉獵的人,這是一部相當無聊的電影。

羅伯特·艾格斯卻是一個真正具有神秘學知識的導演,并且他的認知并不是出于電影創作需求的淺嘗辄止,而是建立起了邏輯完備的知識框架,使他能夠在此基礎上遊刃有餘地運用科學素養和嚴謹态度進行二次創作。

因此,從神秘學的角度而言,這一版本的《諾斯費拉圖》比茂瑙版和科波拉版都要好得多,因為它遵循了神秘學中超出物質世界的規則,即國内玄學界常說的“琺界”的規則。在這一底層邏輯下,套用《諾斯費拉圖》的故事隻不過是借個外殼,而其中傳遞的信息隻有懂得神秘學的人才能客觀理性地識别。

一、召喚與契約

開頭是女主在召喚:

Come to me. Come to me.

A guardian angle.

A spirit of comfort.

Spirit of any celestial sphere.

Anything.

Hear my call.

這是女主艾倫青少年時期,處于消極負面能量狀态下在黑暗中哭着尋求幫助的一段召喚。起初她希望能夠喚來“守護天使、撫慰之靈、來自天界的神靈”,但正因精神狀态處于極度的憂郁和痛苦之中,在一種自暴自棄的情緒狀态下,她說出了“Anything. Hear my call.”這意味着她的召喚放開了權限,同意任何跟她同頻的靈體,隻要能夠聽到她的召喚來到她的身邊,她都接受。

于是,諾斯費拉圖從永恒的沉睡中受到感召,以能量體的方式來到她的身邊,詢問她是否願意起誓與自己永世共存,艾倫發誓同意,契約達成。

然後艾倫在幻覺中看到諾斯費拉圖的形象,并開始渾身抽搐,倒在月光下。

這場戲至關重要,這是後面整個故事的成因。

首先要理解三個問題:

問題一:為什麼年輕女孩艾倫能夠召喚諾斯費拉圖的靈魂?

1. 博士通過長年累月的知識積累才隻能窺探神秘世界的一隅,但艾倫卻擁有極高的天賦,如果在古代,她應被稱為“女法師”或“女祭司”。她是一個天生具有超強通靈能力的天賦型女巫,擁有遠超常人的通靈天賦。

2. 青少年時期,艾倫在原生家庭中受挫,她在極端情緒下,處于高度痛苦的情感狀态之中希望能夠召喚一個守護靈。然而,根據吸引力原則,她隻能吸引同頻靈體,超凡的通靈天賦+極度低靡的能量狀态,使她在無意中與諾斯費拉圖同頻鍊接。

3. 初次召喚時,女主艾倫尚處于青少年時期,缺乏自我保護意識。通靈能力的覺醒往往伴随着“憂郁症”和諸多身體疾病,這都會加重她的極端情緒,使自己處于暴露狀态,吸引妖魔鬼怪的靈體附身占體。

問題二:諾斯費拉圖為什麼需要艾倫與他達成契約?

神鬼不能直接幹涉人的因果和自由意志,這是天道規則。因此,他們需要其他間接的方式讓人們自願追随。

契約的本意在于鍊接、量子糾纏和交換。兩個毫無關系的存在,需要發生某種關系産生聯系,從而形成鍊接。人類與靈體的契約往往伴随着供養。類比東北出馬仙,成立堂口就是一種契約形式,香童通過香壇供養的方式為地仙聚靈,打開身體同意地仙附身占竅,從而不修持就能獲得神通,無需學習就有看事兒、看病的本領。

對于艾倫而言,盡管是在無意識情況下,也是同意了自己的肉身允許諾斯費拉圖的靈魂入侵占竅。這種行為是違道的。因此他們發生的并不是交媾行為,是惡靈附身,并且是長時間、多形式并存的惡靈附身。契約與祭祀密不可分,附身的目的依然是惡靈占據肉身以滋養自己的靈魂,蠶食生命從而提高能量。

所謂“一陰一陽謂之道”,陽性的靈魂需要找陰性的肉身,陰性的靈魂需要找陽性的肉身,因此我們常在故事中看到女鬼找男人、男鬼找女人,本質上都是找一個能夠讓自身能量陰陽平衡的容器,而“性”反倒隻是表象的手段罷了。

問題三:為什麼要原創這場戲,并給予艾倫高敏感的人設?

此前版本中,主角及所有受到瘟疫侵害的人,本質上都是純粹的、毫無理由受害者。這種無緣無故的受災某種程度上是不夠真實普遍,或者說不符合因果的。

《驚情四百年》更加離譜,美化惡魔的同時,釋放出相當封建迷信的宿命論基調,将“愛情”作為歌頌的核心,偏得都沒邊兒了。

而艾格斯新增的設定,恰恰更符合現實中真實存在的玄學神秘學規則,都是常見的底層邏輯:

> 召喚=吸引力法則

> 契約=量子糾纏

> 交換=能量守恒

> 高敏感=巫/薩滿=通靈

羅伯特·艾格斯拍過《女巫》和《燈塔》,毫無疑問,他深入研究過薩滿、女巫和精神疾病的關系。

随便翻閱幾本人類學民俗學薩滿研究的書都能看到,古往今來世界各地,最強悍的通靈天賦往往降臨在女性身上。這種女性天生敏感内向,在覺醒能力之前往往經曆相當長一段時間的情緒和精神問題,被确診為精神疾病不在少數。這個過程往往伴随着危險,由于對自身能力缺乏認知,一旦失去理智和道德約束,無意中招引邪魔外道甚至達成契約,輕則危害身體健康,重則家破人亡家族衰敗。

這并不是隻存在于民間傳說中的虛構故事,而是具有廣泛性、普遍存在的事實。

因此,開頭這場戲和女主角的高敏感設定可以說是全片故事的基石,包括威廉·達福飾演的教授一直在強調女主艾倫的天賦之高、能力之罕見,正是因為她自己都難以覺察的天賦之高、能力之罕見,才感召了諾斯費拉圖這樣一個強大而虛弱的惡魔。

二、女祭司正位和惡魔逆位

影片中不止一次提到女主角艾倫是“女法師”“大祭司”,具有超乎常人的敏銳天賦,是“獨一無二的”。威廉·達福不止一次稱贊艾倫,也打心眼裡尊敬艾倫。這并不是一種道德綁架。

如果對西方神秘學稍有涉獵,應該能夠意識到艾倫對應了塔羅牌中的“女祭司”,諾斯費拉圖對應“惡魔”。最後一幕的傳教士體位意味着女祭司正位和惡魔逆位。

這兩張牌的互動呈現出一種“從束縛中覺醒”的強烈信号,女祭司的冷靜智慧戰勝了惡魔逆位負面能量,從而逆轉乾坤,打破枷鎖,獲得新生。

這兩張牌的正逆位組合是極為積極的,它宣告着舊有的業力得到瓦解,高緯的意識開始覺醒,人們不再是惡魔遊戲的被動參與者,而是女祭司所代表的“覺醒主義者”。

如果用東玄的角度解釋,對應的卦象應該是第六十三卦“水火既濟”。陰性能量的坎水在上,陽性能量的離火在下,雖然是上克下、水克火,但代表的含義确是“事已成,亨”。因為老陰變少陽,老陽變少陰,太極轉換,局勢逆轉,上下颠倒,最艱難最苦難的時候已經過去,在一片廢墟中迎來新的開始。

又說“亨小,利貞”,因為這種亨通是部分亨通,這種吉利是開始吉利。雖然獲得了勝利,但也付出了相當慘痛的代價,而後将面臨如何重建的伴生問題。

無論如何,這都意味着一個關鍵轉折點,一個嶄新的開始。

當我們理解了符号含義再去進行視聽語言分析,最後一幕死亡的骷髅與聖潔的女祭司,并不僅僅是一種哥特美學的奇觀展示,而是一場值得敬佩的偉大犧牲,是黑暗的落幕與陽光的開始。

這時候再去審視鏡頭本身的溫度,我們會發現,導演對女性的态度并不是剝削、凝視和性客體,而是同情、贊揚和敬佩,是承載着高貴品質的絕對主體。

三、因果與消業

一個具有與神明溝通能力的女祭司,曾經在愚昧無知的狀态下被惡魔的契約枷鎖困住,最終憑借自己的直覺、冷靜與智慧,馴服黑暗、救贖人民,這本身是一個相當具有積極意義的故事。但為什麼必須以犧牲女祭司為代價才能完成救贖?

教授反複強調隻有艾倫,也隻能是艾倫,因為這是一種樸素因果。

故事的開端是女祭司運用自身能力感召惡魔、奉獻肉身容器滋養惡魔,故事的結尾就必須是女祭司運用自身智慧困住惡魔、犧牲生命載體殺死惡魔。

兩次契約的締結,是兩種不同的共生關系,也是因果共享的承諾。

諾斯費拉圖惡靈與艾倫的契約,在能量層面,諾斯費拉圖占據主導位置,他的目的是欺騙、占有艾倫的肉身和未完全覺醒的靈力,從而獲得自身靈魂的強化,以至于能夠支配自己那副腐爛不堪的屍體。

當諾斯費拉圖的惡靈重回肉身,與同為人身的艾倫達成二次契約,這也意味着他要受到人間業線的牽引和因果的反噬。

于是,艾倫與諾斯費拉圖實體的契約,兼備物質和能量層面,艾倫占據主導位置。此時她已經成長,有堅定的決心和勇氣,在契約成立的共生關系中能夠掌控、誘惑、囚禁諾斯費拉圖,這是交換法則,是能量守恒定律,但需要以犧牲自我為代價。

同時這也是艾倫的業。

那些無辜者的死亡本質上全部源于艾倫的召喚和對惡靈的滋養,這是不折不扣的罪孽,不能用“無意識”“不知道”“不是故意的”就能推脫搪塞。哈汀一家的死亡加重了艾倫内心的罪惡感,而自我犧牲式贖罪能夠幫助她維持道德的高潔。因此,死亡既是消業,又是讓靈魂重返平靜的唯一途徑。

這裡還要注意一個關鍵性符号——“公雞”。民間傳說中,“第一聲雞叫意味着黎明的到來,黑暗就此退去”成為了古今中外不約而同的共識。所謂“雄雞一聲天下白”,雞鳴作為一種“少陽”的符号意義非凡,尤其在中國民間具有相當深厚的宗教背景。

艾格斯版本的《諾斯費拉圖》并沒有取“清晨的第一縷陽光”作為吸血鬼死亡的武器,而是用雞鳴作為殺死黑暗的号角,這個選擇也頗為耐人尋味。

這種設定削弱了“吸血鬼”的傳統設定,強化了“惡魔”的深層意象。諾斯費拉圖的毀滅并不是從陽光照進窗戶開始,而是從契約結成共生體的艾倫發誓的那一刻開始。新的契約意味着,艾倫與諾斯費拉圖完完全全的同生同死:隻要諾斯費拉圖活着,艾倫即使被吸食至虛弱也不會死亡;殺死諾斯費拉圖,也意味着殺死艾倫自己。

因此,艾倫放縱諾斯費拉圖對自己的吸食,直到雞鳴,諾斯費拉圖突然從欲望中清醒,他驚恐地看向艾倫,艾倫的眼神中寫滿勝利者的驕傲。同歸于盡就是最大的勝利。

那是一種獨屬于女祭司的英雄主義。覺醒後的女祭司以身作餌,用自我犧牲作為最後一擊,完成了逆轉乾坤的壯舉,使得其他人得以在廢墟上重建的新生。

四、覺醒與未覺醒

當惡魔的陰影迅速占領威斯堡的時候,人們形成了兩個陣營:

1. 以哈汀為代表,不相信、不承認惡魔存在的人,堅定地要用“瘟疫”來解釋彌漫于整個社會的黑暗面,但卻無濟于事,面對黑暗毫無抵抗能力,最終罹患瘟疫而死亡

2. 以艾倫、教授為代表,堅信、承認惡魔存在的人,緻力于尋找方法,從本質上發現問題、解決問題,并運用絕對的意志最終戰勝了黑暗,迎來了勝利的曙光

這其實就是覺醒者和未覺醒者。

當然,這種隐喻既可以從人道的、社會學的角度解析,也可以從天道的、神秘學的角度解析。隻是人們會習慣性地從自身熟悉的認知框架下對未知的事物進行解構,比如資本壓迫、階級鬥争和民主革命,這是一種簡單思維,并且也完全說得通。

但我個人覺得,底層還是神秘學。羅伯特·艾格斯的本意顯然也是基于神秘學的。他借威廉·達福之口說:

“我們并沒有多麼開明,而是被科學的虛幻光芒蒙蔽了雙眼。”

“如果我們想要馴服黑暗,我們必須承認黑暗的存在。”

影片中的瘟疫也相當欺軟怕硬,不承認黑暗存在的愚昧者往往更容易遭受瘟疫的侵襲,而承認黑暗存在的人往往才是掌握真理的那少部分人,他們擁有抵抗瘟疫入侵的意志,甚至能夠免疫和屏蔽瘟疫,不受其害。艾倫雖然一直受到惡魔的侵擾,但她始終懷抱着對抗、排斥和驅逐的态度,通過“愛”的方式進行求救和自救,這也是她最終選擇成為殉道者的關鍵力量。

女祭司的殉道而亡,才有足夠的力量喚醒未覺醒者。

所以羅伯特·艾格斯的改編劇本真的是一個相當具有積極意義的故事,整體内核表達的完成度非常高。莉莉-蘿絲·德普的長相不如她老爹那麼有上鏡頭性,但是演繹得還不錯。尼古拉斯·霍爾特雖然喜提最不出彩的挂件老公角色,但演技竟是全片最佳,鏡頭表現力非常抓眼,哪怕對上當前好萊塢最大牌特型演員比爾·斯卡斯加德也毫不遜色。

我本身就很喜歡德國表現主義和哥特風格,而美術風格這種顯而易見的優點反倒不必多談。但我确實很久沒有在好萊塢看到這樣,既具有超一流水準的視聽表達,又具備邏輯嚴謹的故事劇本,同時傳遞高價值觀、高認知、高誠意的電影了。套用了一個廣為人知的恐怖片的殼子,在黑暗裡創造光明,在絕望裡挖掘希望,像鏡子一樣映照出人們的能量層級,非常具有靈性,同時也兼備革命性與紅色精神,絕對是這兩年看到的好萊塢新片裡最讓我驚喜的一部。

不過,對于神秘學毫無涉獵的人,這是一部相當無聊的電影。